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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003版:龙潭走笔

跪行

  洋河沙

  上世纪60年代,我出生在浙西山区一个半工半农的家庭,前有两个姐姐,后有两个妹妹。因为父亲在县城炼钢铁,吃剩的定量很少,所以一家6口的生计全靠母亲操劳。十根指头要管六张嘴巴,无计可施的母亲只得抽动我们这些小陀螺:老大休学挣工分,老二砍柴包灶孔,老三烧饭送点心,老四采草包猪槽,老五割草包兔笼。我不服气,问怎么让男的当伙头送点心,母亲斜我一眼,懒得理我。

  “双抢”过后未久便该塞秧根了。那阵子,我每天午后都要给母亲送点心到田头。所谓塞秧根,就是待新插的秧苗生根返青后,在其根部塞入土肥,每株秧一小团,株株有份。土肥由焦泥灰拌人粪尿或氨水捏成,气味剌鼻。下田前,先将土肥分装进每人一只的小木船里,木船长六七十公分,一掌多宽,刚好可在秧苗空行里推进。每天下午3点,有线广播开始第三次播音,我闻声而动,往大瓷罐的稀饭里撒把炒黄豆,急奔田头。

  七月的午后,日头火烧火燎,光着脚板勾着脚趾行走在出村的石板路上,灼痛钻心;马路两旁的桕子树叶片垂曲,一副半熟的样子;原本吵死人的麻雀此时藏身树荫,眯眼闭嘴;唯有螽斯的欢呼声一浪高过一浪,“开锅了,开锅了”响彻四野。

  半路上,外号“烂脚筒”的老光棍牵着小牛朝我走来。“小侬尼(小孩俗称),给你娘送点心啦?”老光棍笑着问我,“呶,你娘在那边。”老光棍朝身后远处一指,又自言自语起来:“妇女地位高,背脊皮晒焦……”老光棍年轻时沾到日本兵放的毒气,脚杆烂透,村里念他不能下水,照顾他放养小牛,他落得轻松,走东转西,常说些莫明其妙的东西。

  远处的田畈里,塞秧根的大人们弯腰勾背连成一线;浮动在齐腰处的热流,闪闪忽忽,烘烤着青衬衣、绿背心和酱色的背脊,斗笠和草帽好像快要起火了。

  我沿着田埂,努力搜寻着母亲的身影。我突然发现一个身影很出奇,比旁人矮好多,像是跪着前行的样子。这正是我母亲。我放声喊了一声“妈”,母亲应声站起,深一脚浅一脚,歪歪扭扭地跨出秧行,向我走来。上田埂前,母亲撩起田沟水,草草地洗了洗裤管和双手,然后卷起裤管,一屁股坐在自己的那双破凉鞋上,接过稀粥呼呼地喝起来。

  我蹲在母亲身旁,静静地看田水。翻耕时踩入泥里作青肥的青枝嫩叶有些又爬出了水面,沤在泥底的则不时生出几个气泡,随之漾起几缕褐色的汁液;几只小青蛙翻白浮在水面,四肢挺直,肚皮滚圆。我又侧头端详母亲。母亲胸前的衣服紧粘着皮肤,明显能沥出成串的汗珠,而背部的衣服却干得很;两只手掌比平时大了许多,吸饱了水的皮肤既白又糙,十根手指变得粗短了,指甲已被田水渍成深黄,指甲缝里尽是田泥。

  见母亲快吃完了,我赶紧发问。我问:“小青蛙怎么会死呢?”母亲说:“田里昨天刚撒过石灰,今天日头又这么厉害,不泡死才怪。”我问:“田里的男人们都把裤管卷过膝盖,你怎么不卷呢?”母亲说,田水太烫了,而且那些短命的蚂蟥又特别喜欢她的皮肉。“那么,他们都站着勾腰塞秧根,你干嘛要跪着呢?”我接着问。母亲用筷头指了指脚丫说:“你看,连着十多天泡在水里,都烂到骨头了,实在站不了呀!”我顺眼细看,母亲的趾间全部溃烂,开着大大的裂口,脓水早已流尽,只有淡淡的血丝溢出。


今日开化 龙潭走笔 00003 跪行 2016-10-18 2 2016年10月18日 星期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