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建平

　　王宪恩是开化县原县委书记、原浙江省林业厅厅长，我从未谋面，甚至照片也没有见过。

　　知道王老，是去年来到县林业局任职，翻看1987年版本的开化《林业志》，首篇就是王老的序文。今年2月初，春节后上班不久，省林业局人事处郑霞荣处长突然来电，大意是，96岁王宪恩老厅长去世了，留下遗愿，要将骨灰洒到开化林山乡白石尖上，王老的亲属近期要来开化帮助老人达成心愿。再三确认，郑霞荣表示，老人家临终前郑重叮嘱，后事一切从简，不能给省局领导和地方领导添麻烦，省局不派员来开，也明确要求不惊动开化县领导，仅希望县林业局在线路安排、向导物色上予以支持。郑霞荣还通过浙政钉发来了王老生平。生平显示：1956年至1966年，王老一直任开化县委书记。

　　放下电话，思考再三，觉得此事重要，当即向县委办公室作了报告，也强调了王老的遗愿和家属不愿惊动地方领导的态度。随后，县委办反馈，尊重王老遗愿，要求县林业局和当地乡镇全力协助。此后数日，我一直和王老的二儿子王毅敏先生保持联系，敲定了来开的日期。林山乡政府也在当地找到了两位熟悉地形的村民，担任进山的向导。白石尖是开化最高峰，加上今年正月雨水多，上白石尖的路陡峭湿滑，山路上的安全问题着实令人担忧。此后，王毅敏先生的同学，开化县公安局原局长刘雪峰也一起加入到相关筹备工作中。刘雪峰对白石尖地形很熟悉，身体也很硬朗，很多上山安全方面的问题都幸亏有他出主意。

　　2月4日，阴雨天气。11时许，我们在林山高速出口迎候到送王老来的车子。在白石尖山脚下，大家在农家乐简单吃了饭。因省局有介绍函，原定由林山乡安排中餐，县林业局安排晚餐。然而，王毅敏先生抢着将餐费结走了。他的理由很简单：王老有言在先，身后不能动用国家一分钱。后来才知，王老对身后事立下了“六个不”的规矩：即不搞遗体告别仪式、不开追悼会、不给组织和亲友增添麻烦、不花国家一分钱、不占国家一寸土地、连一个坑也不用留下。饭后，商定了进山人选，除两位向导外，决定由二儿子王毅敏、王老女婿、刘雪峰和县林业局副局长郑建红陪同进山，其他人共同步行护送一段。王毅敏很仔细，上山前，专门给两位向导准备了红包。我因为膝关节的原因，决定只步行护送。上山前，雨水竟停了下来，让大家悬着的心放下不少。后来，据刘雪峰回忆，当天上山的行程特别顺利，原预计上下需5个小时，实际上不到4个小时就完成了。山顶的风向也很好，王老的骨灰随风入土，化作春泥，守护青山。

　　送老书记、老厅长到白石尖后的一段日子里，我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是什么让王老念念不忘开化的山水，以至于百年后仍要来守护这片青山？我翻阅了县志，查看了1955年到1965年十年间的大事记。时间并未久远，仍然有迹可循。1959年，县志记载：“冬，县城龙潭口大坝及西渠工程相继动工，至1963年4月全部竣工。”又查阅了开化县《水利志》：“1959年，在县委书记王宪恩的倡导下，开始了兴建龙潭大坝和西渠改建扩建工程。”这样看来，我们日日相见的西渠以及龙潭口大坝，就是王老任开化县委书记时兴建扩建的。在没有机械化设备，全靠肩挑手提的年代里，这项工程共耗时近4年。王老任县委书记的十年，是全国人民最艰苦的十年，尤其是1960、1961年间，正值三年困难时期，老书记要带领开化群众克服怎样的困难，才能将此项工程顺利完工？现在翻阅当年的记载，很多具体的、矛盾的、温暖的、人性的细节是感受不到了，只能依靠想象。为了推进工程建设，当年老书记一定主持过很多次会议，开展过激烈地争论，一次次调研、一次次走访、一次次说服、一次次协调。在那些日日夜夜里，他为此倾注了大量的心血。一个人在一个地方担任10年县委书记，3000多个日日夜夜，他把所有的感情都赋予了这个地方。这10年一定构成了他人生中最美好、最难忘、最深刻的篇章，以至于立下身后还要回来守护的宏愿。

　　我想起王老的大儿子王刚毅说的：小时候几乎看不到父亲的身影，即使半夜醒来，父亲也都不在身旁，让父亲抱一抱那是一种奢望。后来，一家人离开开化，他却发现，开化县的乡村干部、普通群众对父亲却很亲，很多人成了父亲一生的朋友。就在年前，听闻父亲身体有恙，一对老夫妻，丈夫摇着轮椅，专程赶到杭州见上最后一面。

　　与王家三兄弟聊天中，一件事让我尤其难忘：一天晚上，三兄弟经过县城唯一的戏院，5岁的王毅敏闹着要去看会戏。戏锣已经敲响好一阵了，戏院买票的老赵于是将三兄弟放了进去。看戏结束回到家，父母亲已正襟危坐候着他们。一根扫帚柄砸到7岁的王刚毅的身上，断成两截。三兄弟被要求站在房檐下反思。第二天，父亲在三兄弟口头检讨后，交给老大两角钱，让他去戏院补上看戏的票钱。这样的情节，我一直都以为是存在于教课书上的。现在看来，是我狭隘了，素未谋面的王宪恩老书记，通过后人的回忆给我上了一课。

　　王宪恩老厅长走了，却又没走。他已将身躯化作护林的春泥，浸染得满山的杜鹃花更加娇艳欲滴。

　　王宪恩老书记走了，却又没走。他仍在开化的最高山峰上注视着我们，于无声处激励我们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