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说“毒舌先生”
——读王国维《人间词话》拾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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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庆霞
因为一直睡眠不佳,所以总要在睡前找一本不那么好读的书,凑合凑合可能就睡着了。前段时间找的是几年前读过的《人间词话》,不想几乎还是一夜到天明,差不多将《人间词话》又重温了一遍。书中将中国美学与诗学的完美融合、对三重境界的经典论述、关于有我之境和无我之境的绝妙阐述……让人佩服之极。这部被奉为古典文学批评里程碑式的作品,各种名家和不是名家的评论已如汗牛充栋,不容我等赘言。此次拜读,最令我惊诧又兴奋莫名的是从中读到的王先生的率性刻薄和爱恨分明,他对古代词之名家,凭个人喜好,从柳屯田(柳永)到白石梦窗玉田(即姜夔、吴文英、张炎),兴之所至,全都骂了个遍。现摘引一二:
先说柳永。他说柳屯田是浪荡轻薄子,只能道奶奶兰心蕙性耳。“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这等语句若非欧公,柳永等鼠辈绝不能道也。可怜的柳屯田,就因为轻薄浪荡,连自己白纸黑字亲笔写下的作品都不算,被认为是剽窃了人家欧阳修的。
再说贺铸:“北宋名家以方回为最次”,毫不留情地,贺铸在北宋名家中被打成了倒数第一。
论周邦彦:“永叔、少游(指欧阳修和秦观)虽作艳语,终有品格。方之美成(即周邦彦),便有贵妇人与倡伎之别。”把老周比作倡伎,若老周泉下有知绝对会给气醒过来。
一首扬州慢名动古今的姜夔,王先生不仅说他的“二十四桥”稍隔,还直接问候了他的人品,说“白石可鄙”。
评价张炎等人:“梅溪、梦窗、玉田、草窗、西麓诸家词虽不同(指史达祖、吴文英、张炎、周密、陈允平等),然同失之肤浅,乡愿而已。(乡愿大致的意思是山野鄙夫)。之后对张炎单独评价:“白石尚有骨,玉田则一乞人耳”。意思就是说他是一个不要脸的臭要饭。
如果知道他对吴文英等人的评价,前面这些人都要感激涕零了:“宁梦窗辈龌龊小生所可语耶?” 之后对唐五代、北南宋之词家分别做出品评:“唐五代、北宋之词家,倡优也。南宋后之词家,俗子也。二者其失相等。然词人之词,宁失之倡优,不失之俗子。以俗子之可厌,较倡优为甚故也!”意思是南宋之后的词家是俗子,俗子的可厌程度,连倡伎都不如呢!
王先生的率性刻薄和毒舌程度真叫人咂舌,谁叫他眼高于顶呢!“吾于词,五代喜李后主、马正中而不喜花间,宋喜同叔、永叔、子瞻、少游而不喜美成,南宋只爱稼轩(辛弃疾)一人,而最恶梦窗、玉田。”任何艺术评论,有时最有意思的是看到作者坦露自己的兴趣偏好,王国维对冯延巳、秦观、晏殊、李煜等名家真是非常偏爱,他认为应该以“境界”来品评词作水平之高下,有境界则自成高格,自有名句。说的的确也对,只是他对柳屯田的贬损,实在太不公平,着实让我非常之不爽!
不过最有趣的还是书后附录的《人间词甲乙稿序》,序言的作者是樊志厚,他对王国维所作的人间词甲、乙稿推崇备至,其吹捧程度也到了惊人地步,也有人推论樊志厚其实就是王国维自己,反正不管樊是不是王王是不是樊,我们来看看樊是怎么把王捧上天的:及读君自所为词,则诚往复幽咽,动摇人心,快而能沈直而能曲,不屑屑于言词之末,而名句间出,殆往往度越前人。至其言近而指远,意决而辞婉,自永叔以后,殆未有工如君者也。君始为词时,亦不自意其至此,而卒至此者,天也,非人之所能为也。若夫观物之微,托兴之深,则又君诗词之特色,求之古代作者,罕有伦比。呜呼,不胜古人,不足以与古人并,君其知之矣。世有疑余言者乎?则何不取古人之词,于君词比类而观之也。——光绪丙午三月山阴樊志厚。
意思是觉得自欧阳修以来少有能作词作得像王先生这么精致工巧、意蕴深远的,说他的词作名句时有出现,大多的作品都能超越前人,在从古到今的诗人中寻找,很少有能和王先生相提并论的。王先生开始作词时,也想不到自己能达到如此高的造诣,而最终能达到如此境界,是鬼斧神工啊!是天意啊!是人力是不可到达的啊!
被夸到如此骇异程度,当真也是“自古至今,罕有其匹”啊!
性情耿介之人,敢于言人所不敢言,褒誉针砭,率意而评随性而发,虽因个人喜好有时不免失之于偏颇,但其直言直语畅快淋漓之处,也反衬出了王大师之真性情与耿直可爱,我想这也许是这本“文论之明珠、不朽之经典”另一层面的动人与精彩之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