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谨:天才卓荦 不可一世
徐俊民
正德十二年(1517年)春天,礼部会试。时年三十二岁的浙江解元吾谨在此次春试中未能完成“小生这一去白夺一个状元”的目标,拂衣而去。
在吾谨看来,虽然已中进士,但未能中状元,他的科考之行算是失败了。据说吾谨当时是冲着状元去的,虽说会试之后还要殿试才能确定进士名次,但明代中叶以后,皇帝昏聩,科考之事基本上委于礼部。所以能不能中状元,还是礼部的主考说了算。崇祯年间的南京工部尚书汪庆百在《了虚先生集叙》中记载了一件轶事,说当时的主考确实觉得吾谨是个隽才,想定他为进士第一,并且有心笼致一见,但吾谨拒绝了,古人尚且耻做呈身御史,我又岂能做呈身状元?不愿谒贵人,不愿被笼致,自然,吾谨的状元梦也就戛然而止了。明末的戏剧家屠长卿把这件事写成了剧本,说吾谨放荡不羁,不可一世,没有考中状元,便怏怏弃去。
不管此事是否有演绎的成分,但吾谨确实有让他不可一世的资本。他十来岁的时候,父亲拿着他的诗文请毛澄、王守仁、顾鼎臣、何景明、李梦阳等名家点评,这些人看了这个孩子的作品,都给予了很高的评价,“咸称其为天才”。
得到名家的点评,是成名的最佳捷径。当年,名士许邵的一句“治世之能臣,乱世之奸雄”让曹操迅速扩大影响。白居易拿着自己的诗作战战兢兢地请当时的著作郎顾况点评,顾况拿白居易的名字开涮,说“米价方贵,居亦弗易”,读到“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说“道得个语,居即易矣”,从此声名大振。
吾谨的父亲是中书舍人,一个从七品的小官,但是这个舍人的官职有机会结交文坛名家。毛澄是弘治六年的状元,顾鼎臣是弘治十八年的状元,何景明、李梦阳是当时文坛的领军人物,王守仁更是以文学、哲学称道于世,被人尊称为“阳明先生”。靠着令尊的这层关系,吾谨迅速成名。小小年纪,顺风顺水,吾谨不能不感到骄傲。
但人生似乎总是不如意,如果单从他三十来岁便中进士来看,也算是人生的赢家了。比他略晚的归有光,虽在文坛地位显赫,一时无出其右者,但也六十岁才考取进士。《儒林外史》中的范进,五十多岁才中举,还差点疯掉。清代的蒲松龄考到七十多,也没能考中个举人。当然,吾谨是不屑于跟这些人比的。他也不跟比他略长的何景明比,何景明十九岁就中了进士,但何是河南人,他是浙江人,比不到一起。
他可以跟方豪比。方豪,字思道,号棠陵,是他的同乡,都是土生土长的开化人,而且年纪相仿。方豪出生于1482年,吾谨出生于1485年,两人相差三岁。吾谨称方豪为兄长,但在吾谨的内心深处,无论是家世、家学、文学影响,他都认为方豪比他差远了。然而,方豪在二十五岁的时候,乡试中举,二十六岁即中进士。方豪中进士时,吾谨二十三,连个举人也不是。而二十三岁时的吾谨,已经不是被王守仁等称为“天才”的少年了,如果说他十来岁时的诗文作品被名家评点时还略带勉励的话,那此时的吾谨和他的作品则早已脱去稚气。他祖父吾江浦,最得意自己的这个孙子,把吾谨诗文作品拿给他的朋友内阁首辅杨一清、成化二年的状元章枫山看,这两位前辈大加赞赏,认为吾谨是当世的“班马”。
我不认为杨章的评价有故意拔高的嫌疑,考察杨章二人,为人正直不屈,敢于同炙手可热的大太监刘瑾抗争,我认为这样的人是不会胡乱评价一个人的。况且“班马”这样的评价真不是随便可以用的,班固、司马迁代表的是一代文学的最高成就,这种极高的评价对于吾谨,即使有一点拔高,也是前辈对于晚辈的奖掖。
天意弄人,那个他并不看好的兄长方豪,却在吾谨二十三岁的时候考中了进士,等到吾谨三十二岁考中进士时,比方豪整整迟了九年。吾谨考中进士的时候,方豪此时已是名声隆隆,从昆山知县到刑部主事,虽然官职不大,却政绩斐然,文章虽然没有如杨章这样的前辈奖掖劝进,却也在何景明、李梦阳诸名家间流传,阳明先生更有“每逢泉石处,必刻棠陵诗”之句,此时的方豪,文坛名气并不比吾谨小。
但吾谨不是一个小器的人,他也不是刻意要跟方豪比,他更多的是感叹于人生失意,世事坎坷。他其实常常把自己写好的诗文拿给方豪看,我想愿意把自己的作品给人看,希望得到对方的肯定,感情自然是不错的。有意思的是,方豪却不喜欢把自己的作品给他的这个同乡小弟看,这让吾谨有些不爽。我想这里面大概跟吾谨说话太直,不给人留面子,老是喜欢用自己的想法去批评别人有关。他在给方豪的一封信里这样说:“尝谓文章之极致,当如元气之于万类,随地授形,咸有气色声貌,而各不能相同,穷其功,而非若雕镂者之可殚以技也。此谨之自为独得之妙,心蓄之有年矣,每不轻于告人,而独于兄发焉。幸惜其意,而相与进之也。”意思是说好文章如万物的气色声貌,而不是刻意雕琢,这是我的作文秘诀,我一般不告诉别人,就告诉兄长你,你可要珍惜呀!这话有点狂,而且说这秘诀还是自己的“独得”,我是跟你关系好才告诉你的,你别不知好歹,然后再给他的文章提一堆自以为是的意见,我估计方豪看了心里也不爽,还是少给他看自己的文章,免得他话又多。
其实,吾谨不是只给方豪提意见。明代中叶,是明代文学发展最繁荣的时期,代表了明代文学发展的最高成就。我在想,如果明代中叶的文学少了吾谨,将会失色多少。成长起来的吾谨,对于当年夸赞奖掖过他的人发出了他的文学宣言,他跟王守仁论道义天理,跟李梦阳、何景明、孙一元等辩文章之法,“往复辨难,不务随声”。我都能想像那时的邮差手里举着他们的论文信件奔波在路上的情景,邮差们骑着马,迎来送往。那时的文坛,一定是风云激荡,气象万千。
然而,明代中叶的文学发展不过是昙花一现,被称为“四才子”的何景明、李梦阳、孙一元和吾谨,这些文坛上的风云人物,却几乎是在同一个时间段全部陨落了。何景明死于1521年,三十八岁。李梦阳死于1530年,五十七岁。孙一元死于1520年,三十六岁。吾谨死于1519年,三十五虚岁。除了李梦阳,其余三人竟然都活不过四十岁。
正德十四年(1519年)春天,这个未中状元拂衣而去的吾谨,忽然得病,且来势汹汹,临死前还对他的弟弟说,我们家累世树德而未尝得报,我怎么会那么容易死呢?然而,不可一世的吾谨还是未能逃过此劫。
颇为巧合的是,也是这一年的春天,在京城,他的同乡方豪也几乎遭遇了灭顶之灾。那时,明武宗朱厚照自加太师,打着祀神祈福的旗号,将巡幸两畿、山东,各部大臣纷纷力谏,武宗大怒,凡是来劝谏的一律拿下。当时的各部尚书郎中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的一片忠心会换来这样的一个结果。在京的许多官员看到此等景象,避之唯恐不及,而方豪却不避生死,继续上疏力谏。最终,明武宗对这些反对他出巡的一百零七名大小官员执行杖刑。在《明史·武宗》中这样记载:“是日,风霾昼晦。”这一次事件,前后共打死十一人。
可惜的是,吾谨至死也不会知道,他的这个兄长不仅仅是一个勤勉谦虚的文人,更是一个铁骨铮铮的汉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