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晓星

　　路遥被称为“陕西三大家”之一，另两位是贾平凹、陈忠实。

　　三位作家的作品我都读过。

　　上世纪八十年代我念大学时，贾平凹的小说、散文开始在校园风靡。我个人认为，同当时不着边际、脚不沾地的武侠热作品相比，贾平凹的作品像一股清澈的溪流，径自在原生态的森林、草原流淌，没过青草和蓑叶，漫过尘土飞扬的黄土高坡，构筑出一个又一个高亢清远、纯真无垠的世界。

　　陈忠实的作品一直未曾读过。大约是2017年，偶然看了几集电视连续剧《白鹿原》，触动了我的心思，觉得作品有些深度。于是专门到书店把长篇小说《白鹿原》买来，认真读了起来。读完后又和电视作了比较，电视上一些情节和小说不一样，作了一些改编。细细品味，以为电视反而没了原作品揭露的深度和广度。可能读者和观众没有留意《白鹿原》的潜台词——弘扬“种田万万年”、宗法管理制或逃脱政治羁绊、战争丑恶什么的，才是陈忠实写这部长篇的意思。

　　路遥的作品，主要是中篇小说《人生》、长篇小说《平凡的世界》。我都认真读了，都是写黄土地里奋斗的人们，都是写青年励志故事，都是写男女爱情故事。这两部小说产生的影响力是空前的，影响了几代人。马云说，路遥对我的影响最大，18岁时，我是蹬三轮的零工，是《人生》改变了我的人生。

　　路遥首先是一个乡土气息浓郁的作家。他出生在黄土高原，生于斯，长于斯，对这里的风土人情十分熟稔，对这里的人们再熟悉不过了。虽然黄土高原荒瘠，但在路遥眼中，黄土高原并不亚于茑飞草长、芳香滋润的江南，心心念念的依然是这片黄土地的人们，对乡党有刻骨铭心的感同身受，这里的人们自然而然成为他作品的主角。黄土地恢宏壮观，俨然成为路遥作品的主色调、主旋律。这是路遥的优势和禀赋，因此，他的作品根植于黄土地，着力写黄土地上发生的人和事，非常接地气，散发出黄土地的淳朴、厚重和甜润。

　　其次，路遥是一个人道主义作家。路遥对劳动、劳动人民怀有深厚的感情。在他的作品中，充满着对生活艰难的黄土地熬活的人们的同情，努力写出他们生存中的喜怒哀愁，展现他们不屈从命运安排的坚韧和倔强。他以悲天悯人的笔触，书写他们的营生、思谋和追求。犹如呈现一幕苍茫的黄土地，沟壑纵横的大背景，刻画出一群头裹白头巾、手持铁镢、老皱脸的陕北老汉，在夕阳的映衬中依次在黄土高坡从高到底排列，佝偻着腰，不住地流汗，不停地刨挖的群像。这是路遥对劳动和劳动人民的无尽讴歌和颂扬。

　　再次，路遥是一个敢于直面现实的作家。日本作家夏目漱石说：一切安乐，无不来自困苦。路遥的作品，无一不在诠释这一哲理。无论是《人生》中的高加林，还有《平凡的世界》中孙少平、孙少安形象，路遥都写出了他们的奋斗历程、坦露他们的心路历程：彷徨、徘徊、困惑、挣扎、追求、奋起……路遥的作品，没有回避社会矛盾和思潮激荡，敢于直面严苛的现实，抽丝剥茧，丝丝入扣。他善于从人物经历一个又一个生活真实和细节中，折射时代的变迁和社会的进步。中篇《人生》发表于1982年，那个时代，改革开放也只有四五年时间，路遥就以自己独到的思想和见解塑造出高加林这个复杂的人物形象，是非常难能可贵的。高加林形象完全不同于以往极左年代作品中竭力塑造的“高大全”形象，而是一个活生生的、有血有肉、有爱恨情仇的崭新的青年形象，我们每个人都可以从高加林身上或多或少找到自己的影子。高加林追求和探索人生的历程，是那个时代青年人不甘于平庸沉沦而奋起追逐人生至高目标的一个缩影。高加林的悲剧结局，也是那个时代体制禁锢所造成的——改革刚刚开始，阻碍社会进步的顽固势力还十分强大，作品通过人物形象深刻地折射出改革推进的艰难、遭受到的种种社会阻力以及时代大潮下普通人的命运走向。这种揭露的力量是空前的，是震撼人心的，是痛心疾首的，留给我们一个时代的巨大拷问和严峻的命题。记得电影《人生》播出后，在全国引起巨大反响。一些已经富起来的民营企业家大声疾呼，愿意出资支持吴天明导演拍《人生》续集，要把高加林悲怆的命运给彻底逆转过来，以遂国人“大团圆”的喜好。不知当年吴天明导演听到这些呼声后，是如何思忖这件事。但《人生》续集始终没有拍摄，我觉得这是吴天明的高明之处！

　　我个人以为，就小说创作的能力而言，总体感觉路遥驾驭中篇的能力超过长篇。有读者会说，当然创作长篇难。对的，路遥在写《平凡的世界》之前，准备了三年的时间，阅读了110部名著，翻阅了几乎国内所有大报副刊，尤其是《参考消息》，还从杂志上剪辑资料等。有人说，路遥是一个用生命写作的作家，我非常认同。但以路遥的阅读、思考、人生阅历、思想境界、创作技巧、谋局布篇以及文字功底而言，创作长篇是急于求成、急功近利的选择，他还没有达到这样的水准。虽然，百万字的长篇《平凡的世界》出版后同样引起轰动，也获得了茅盾文学奖。我们同时不得不这样说，小说中一些心理描写、景物描写、人物动作和对话的描写以及小说结构等，是显得稚嫩的、不够娴熟的。于路遥而言，《平凡的世界》榨干了他所有的所有，日复一日的熬夜、抽烟等不良生活习惯，彻底击垮了他的身体。

　　我认为，路遥的英年早逝，同他执意创作百万字的长篇《平凡的世界》分不开。因此，从某种意义上说，《平凡的世界》是路遥一生活了49年沾着血和泪的祭奠之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