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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003版:金溪文苑

我已不在地坛 地坛在我

  陈冬馨

  生命的意义本不在向外的寻取,而在向内的建立。那意义本非与生俱来,生理的人无缘与之相遇。那意义由精神所提出,也由精神去实现,那便是神性对人性的要求。史铁生21岁瘫痪,59岁离世,38年的光阴里,疾病缠身。他的一生,都在与死亡搏斗,他曾说:“我的职业是生病,业余写点东西。”他曾多次想自杀,却又坚强地活了下来,他说:“死是一件不必急于求成的事。” 

  若有逗留北京半天的时间,我总会浮现脑海一个念头——只要去地坛公园就满足了。长久以来,每遇到人生瓶颈期,一想到地坛就会安定下来。脑海里他摇着轮椅,一次次走来,逃也似地投靠这一处静地,在这儿呆坐张望或是睡了又醒。我可以看一眼这里门壁上淡褪的朱红,古殿檐头被剥蚀的琉璃,去嗅一嗅这里是不是还播散着熨帖而微苦的味道。或者试图去弄清一个无措的灵魂,是如何不期而至竟仿佛走回到生命的起点。

  我读史铁生,从第一本《我与地坛》到第二本《务虚笔记》只用了一天,却用了很多年重温反复;从《合欢树》到《病隙碎笔》,我自己也从儿时的无畏无惧走到了人生路口的迷茫苦痛。这些文字是真正向死而生的箴言,我每每读起都热泪盈眶,他的文字有生命质朴的力量,让我在生命的幽暗中触摸到光。

  他曾写过:“我盼望夜晚,盼望黑夜,盼望寂静中自由的到来,甚至盼望站到死中,去看生。”

  无法外出的日子,史铁生疯也似地阅读,不停地写作,用力地推开宿命的大门。

  他写出这样的句子——

  但是太阳,

  他每时每刻都是夕阳也都是旭日。

  当他熄灭着走下山去收尽苍凉残照之际,

  正是他在另一面燃烧着爬上山巅布散烈烈朝晖之时。

  在《山顶上的传说》中,史铁生这样说:“上帝给你一条艰难的路,是因为觉得你行。如果注定有人倒运,那么还是让我来吧,没有谁能比我应付得更好了。”在我认为生命灰暗的那段时间里,他深厚的文字在说,生和死都不过取决于观察,取决于观察的远与近。比如,当一颗距离我们数十万光年的星星实际早已熄灭,它却正在我们的视野里度着它的青年时光。

  他因不解而痛苦,因疯狂而沉沦,但最终,他将无法展翅的悲戚淬炼成对生活轰轰烈烈的热爱。当厄运再次降临,1998年,瘫痪的史铁生,又得了尿毒症,从此一生只能插着尿管,随身带着尿壶,且必须依赖血液透析来维持生命。隔日一次透析,一周三次,每次4个半小时,剩下的时间,每天也就能写两三个小时。“人定胜天,是一句言过其实的鼓励。”人是被抛到这个世界上来的。生而为人,终难免苦若无主,你便是多么英勇无敌,厚学博文,多么风流倜傥,世界还是要以其巨大的神秘置你于无知无能的地位。

  在《病隙碎笔》里,他说:“生病的经验是一步步懂得满足。发烧了,才知道不发烧的日子多么清爽。咳嗽了,才体会不咳嗽的嗓子多么安详。刚坐上轮椅时,我老想,不能直立行走岂非把人的特点丢了?便觉天昏地暗。等又生出褥疮,才明白端坐的日子多么晴朗。后又患尿毒症,经常昏昏然不能思想,就更加怀恋起往日的时光。终于明白,其实每时每刻我们都是幸运的,任何灾难前面都有可能要加上一个‘更’字。”在他的文字里,我常常感受到生命的意义。他的躯体早已被固定在床上,固定在轮椅中,但他的心魂常在黑夜出行,脱离开残废的躯壳,脱离白昼的魔法,脱离实际,在尘嚣稍息的夜的世界里游逛,听所有的梦者诉说,看所有放弃了尘世角色的游魂在夜的天空和旷野中揭开另一种戏剧大幕。

  风,四处游走,串联起夜的消息,从沉睡的窗口到沉睡的窗口,去探望被白昼忽略了的心情。另一种世界,蓬蓬勃勃,夜的声音无比辽阔。

  时间限制了我们,习惯限制了我们,谣言般的舆论让我们陷于实际,让我们在白昼的魔法中闭目塞听不敢妄为。白昼是一种魔法,一种符咒,让僵死的规则畅行无阻,让实际消磨掉神奇。所有的人都在白昼的魔法之下扮演着紧张、呆板的角色,一切言谈举止一切思绪与梦想,都仿佛被预设的程序所圈定。“你来了黑夜才听懂期待,你来了白昼才看破樊篱。”因而史铁生盼望夜晚,盼望黑夜,盼望寂静中自由的到来。

  我太爱他的散文哲思,曾把史铁生的《我与地坛》反复抄写背诵下来。而今,我已大学毕业参加工作,晚间骑着电车回职工宿舍的路上,也会感受到岁月星辰随着加速的风被我甩在身后,那是一种迫切又迟疑的忧伤,这时又听见史铁生的言语拂过耳畔——但是太阳,他每时每刻都是夕阳也都是旭日。当他熄灭着走下山去收尽苍凉残照之际,正是他在另一面燃烧着爬上山巅布散烈烈朝晖之时。那一天,我也将沉静着走下山去,扶着我的拐杖。有一天,在某一处山洼里,势必会跑上来一个欢蹦的孩子,抱着他的玩具。当然,那不是我。但是,那不是我吗?宇宙以其不息的欲望将一个歌舞炼为永恒。这欲望有怎样一个人间的姓名,大可忽略不计。

  生命的意义本不在向外的寻取,而在向内的建立。那意义本非与生俱来,生理的人无缘与之相遇。那意义由精神所提出,也由精神去实现,那便是神性对人性的要求。这要求之下,曾消散于宇宙之无边的生命意义重又聚拢起来,迷失于命运之无常的生命意义重又聪慧起来,受困于人之残缺的生命意义重又看见了路。

  消灭恐慌的最有效的办法就是消灭欲望。可是我还知道,消灭人性的最有效的办法也是消灭欲望。那么,是消灭欲望同时也消灭恐慌呢?还是保留欲望同时也保留人生?每一个有激情的演员都难免是一个人质。每一个懂得欣赏的观众都巧妙地粉碎了一场阴谋。每一个乏味的演员都是因为他老以为这戏剧与自己无关。每一个倒霉的观众都是因为他总是坐得离舞台太近了。我在这园子里坐着,园神成年累月地对我说:孩子,这不是别的,这是你的罪孽和福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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