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路
黄娟
身体或心灵,总有一个在路上。咿呀学语时心智懵懂,真正对生活有所感知体悟的也就这二十余年,不敢说有多少生活历练,但是十几年的漫漫求学路和这七八年的求职就业,总有些片段成了梦里几度徘徊氤氲着温热气息的场景,甚至有些寡淡到无法与人分享,只能成为笔下的回忆缱绻不散。
1999年6月,我以年级第一的成绩从小学毕业。那时没有什么毕业典礼,只有简陋的表彰大会。我和很多同学的父亲母亲坐在台下,老校长在台上讲话,并点名表扬我这个成绩优秀的学生还颁发了奖状和一百块奖金。
领奖台上,我面朝观众,在那密密麻麻的人头中一眼就看到了我的父亲昂首挺胸面含微笑地接受来自四周家长们的赞扬和祝贺。那时我便微微感受到命运的轮回与奇妙。要知道父亲在读小学的时候成绩优异,尤其是数学屡屡满分,却因为爷爷奶奶在文革中被“地主”身份批斗而一直过着受人欺负的生活。当时他的班主任便是这位给我颁奖的老校长。
老校长年轻时脾气暴躁,对待父亲这样家庭成分不好的学生更是态度恶劣。每次班里有扰乱课堂欺凌弱小的事情发生,我的父亲总是被怀疑的“头号种子选手”。
父亲上四年级的时候,一位低年级小同学上厕所时被后面推搡的人群给拱进了粪坑,闯祸的那些孩子四处逃窜,我的父亲则热心地找来木棍把小同学拉上来。第二天,父亲不但没有受到老师和小同学的感谢,反而被那些闯祸的孩子栽赃,小同学则因为没有看清楚后面的人,所以也没有提出反驳。校长便就着这个由头把我的父亲狠狠暴打了一顿,也把父亲升学的萌芽给生生折断了。从此父亲的学历永远只停留在小学,只会写自己的名字和出生地,只会加减这样的基本算术。
知识改变命运,父亲的命运因为求学中断而成为了一名普通的农民。谈起高中毕业在外打拼并颇有起色的表叔,父亲自述的语气里充满了懊悔和对班主任深深的敌意。因此从我上学开始,父亲的要求就特别严格,“只有读书上大学才能改变自己的命运”这样的嘱咐时常在我们的谈话中出现。那天的表彰让父亲在曾经轻视他欺凌他的校长和老同学面前扬眉吐气了一番。自此我便更加努力学习力争头筹,因为这是他最爱的礼物。
上初三时,离中考还有一个月的时候,在外务工的父亲回家看我,然后骑着自行车送我去学校。车轮在老317省道略有坑洼的路面上滚动,带着我一颤一颤地朝学校驶去。
和父亲已有小半年不见,坐在后座上的我看着父亲因为不停踩踏自行车而上下起伏的后背和后脑勺,突然感到稍许的尴尬,我们之间没有交流,只有父亲闷声不吭地踩踏和自行车老旧了的零件在嘎嘎响。儿时在父亲怀中撒娇耍闹分享小秘密的亲昵似乎在时间荏苒里悄然弥散。
不!我不喜欢这种沉默!于是在那几十分钟的路程里,我一直不停地讲话,先是小心试探地谈起自己最近的成绩,在得到了父亲回应后,便开始聊起从班里一个女孩那里借阅的《读者》,从那里面我知道了原来世界上最好的大学里不仅仅有北大清华还有哈佛剑桥,原来大城市里的初中生还能有跳舞、弹琴、象棋等爱好,原来电视台一直在播的《流星花园》突然停播的原因竟然是怕带坏年青人……
那天我说了很多,前头的父亲会在间歇时回应一个字“嗯”,然后又会迎来我语速颇快的答话。依稀记得那天后来无话可说时我竟背起了唐诗宋词,徐徐微风温柔拂过我和父亲,早已烂熟于心的字眼伴随着愈加开怀的喜悦从口中蹦跶出来,升学压力、青春期苦闷在内心早已缠绕成心结,却在那一刻温馨的共处中被抚平。
在校门口,父亲与我分别时突然说出了那个早上最长的一句话,他说:“女儿,其实刚才你说的很多我都没听懂,但是我喜欢听你说话,你很棒!爸爸相信你!”说完他就骑着自行车走了。我们的距离越来越远,仿佛预示着彼此的鸿沟也将越来越深。似乎就是从那个时刻开始,每次见父亲我都会迫不及待地倾诉,无论走到哪里遇见什么人和事,我都喜欢与父亲分享,即使他因为知识和见识的局限已经在很多时候无法理解我的话语,但是这种表达和分享仿佛是一道桥梁,连接起我们的内心。
在外求学工作的时候,我教会父亲用QQ和我视频,再后来朋友圈盛行,又给父亲配备了智能手机并教会他抢红包、语音和视频聊天。碰上工作中的难题,我更喜欢在他慈祥的笑脸面前疯狂吐槽,即使没有收到好建议,我因为愤懑得以抒发便又满血复活。在我眼中,对于年纪渐长的父母亲,勤于交流便是对他们爱意最好的表达。
前几日父亲腿受伤大出血,我开车送他去医院看急诊,东奔西跑地去挂号、缴费、找医生、领药,心情虽焦急但面色仍冷静。父亲却一反常态的紧张,做清创时紧紧拉着我的手不肯放开。眼前的场景在那一刻与回忆交错。年幼时一次手指被锈迹斑斑的剪刀给割破然后发炎,指甲整片掉落痛得无法入睡的我在父亲轻吹细抚下慢慢安眠,母亲说那一整晚父亲都在我的床头守候,梦里的我只要皱眉痛吟,父亲就会醒来再一次安抚我。现如今,曾经任我依靠、撒娇耍闹的父亲渐染风霜,受伤时需要女儿的陪伴安抚才能定心养伤。多奇妙,我们之间仿佛连着一座桥,曾经他走向我,用大半生的时间养育我教导我;现在轮到我走近他,用尽可能多的时间去陪伴和关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