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滩地
李寂如
出了后门,下七级台阶,河水宛然如玉,蓝天白云可掬。第七级台阶原是一块门板大的青石板,厚近十厘米,长约二米,宽半米,凿出一块不知要花多少心力物力,现在已日见稀少。洗衣洗菜,都可蹲在上面完成,十分方便。后来被大水冲走,殊为可惜。大材不易得,用水泥浇铸一平台弥补,像是镶过的牙齿,在素朴的乡间,也算是弥漫一点现代的气息。时间久了,色调渐渐和周围统一起来。可喜的是最上一级,也浇铸一大平台,供涨大水时刷衣服用。平时间或有人洗衣,冲洗得分外干净。卧虽不雅,人在上面坐了,平坦生凉。于是眼前豁然开朗,田园广阔,山村静谧,林公山巍然庄严。
无数的白云与飞鸟往山那边去了,林公山高不可攀的模样曾经吸引我很长一段时间。无端觉得山那边的风景会更佳,无端地想着去看一眼。于是趁一晴日,花数时辰功夫把山顶踏在脚底,放眼望去,终于明白:山那边,仍是连绵不绝的群山!
至于村庄,因为是从小生长的村庄,哪家的孩儿哪户的鸡犬差不多都认得。平日除了教课之余走进村去看看寡居的母亲,给她送些米面油盐,余外的时间,就坐在村庄对面河的这边,看熟悉的父老乡亲在田地里劳作,油菜花开,稻谷挂穗,陪他们一起打发如诗的岁月。对面的河堤,因为有河的护佑,且都是以大的石块垒成,年深日久,除了杂草茅秆,也长野草莓,白花红果,在平淡的没故事的岁月,颜色都艳得令人惊心动魄。
这边的河堤,一沿都是人家,以前的路没浇水泥,晴天尘土飞扬,雨天泥泞异常,常被走着的人骂。各家都不肯浪费了门前的方寸,种了枣、梨、李、桃,也有的间种丝瓜、南瓜,把藤牵到果树枝上。等那南瓜重得弥勒佛般,便在枝丫上横个支架,用稻草绳缚牢,怕那胖子不小心倾跌下来,坏了真身。也有在中间种上一两丛凤仙花、美人蕉,但不多。相比种花,他们宁愿种上一棵辣椒来得实在,至少忙时可方便摘上几只切丝佐到面条中去。
那映了村庄、果树、山峦、天空、云朵和村里最漂亮姑娘面容的河水,日日从七级台阶下过,就如那漂亮姑娘的心,出去了就再没回来过。
这河年年有着古怪的脾气:上半年也能流急声喧,到下半年,似乎为什么所苦似的,越来越瘦。从一条绿龙,瘦成一条手臂,最后瘦成一条蚯蚓,倏地钻进了地里,只剩一条干河滩。过几日,一条水,细细弱弱的,从上游试探着盈过来,那是林公山水库的功劳。村庄于是松了口气,稻田里的稻秧重又蓬勃起来。
水既然如此顽皮,玩着它时有时无的魔术,那河滩便不客气起来。先是试探着描出几个绿点,在绿点上挂果晨露。那是山里最常见的竹节草,等它们哨兵似地站稳了脚跟,清明花、长毛草、夏枯草、吊浆草、奶奶泡、狗尾草,甚至是油菜、青菜、西瓜苗,都从角角落落钻了出来。
没了水的河滩,是老去的美人,吸引力大减。那些摸鱼捉蟹的喧闹不再响起。大人倒是不厌,从这村到那村,直接从河堤跃下,方便了来去。
我至今记得它的形状,长条的锥形,边缘并不规则,能够显示当初流水的侵痕。
常在那儿欢聚的,是平时下不了河的鸡和曾翩翩于水面的鸭子。鸭子离了水,它们喜欢安静地趴着,不像鸡,挥舞着一双爪子,这儿耙耙,那儿耙耙,一张没得空的嘴要么在啄食,要么在唱歌。要是碰上一只大公鸡,骄傲得鸡冠红艳,膘肥体壮,威风凛凛地带领着一群母鸡走过来踱过去,仿佛这是它的王国和领地。
狗最见不得这种安宁,老远地就会从公路上狂吠着冲杀过来。它并不伤害它们,追逐就是它的欢乐与目的。搅局成功,那狗顾自去了,留了鸡鸭满眼的惊惶,低声地咒骂不停。可是过了一会儿,它们又悠闲起来,咕咕呱呱地唱起歌来。狗偶尔会被一位发怒的村妇拿了棍棒攻击,她怕那母鸡肚里明日的蛋被追化了。
鸡鸭有了这庇护,似乎下蛋更卖力了。
这片领地真正的国王,是一头干活归来的老水牛。两只横斜的牛角,无声地宣示它的实力!它体型庞大,目光却温驯。它一来,总是带着一批嘤嘤嗡嗡的牛虻苍蝇,任它的尾巴灵动,也奈何它们不得。它的嘴里永远不停地咀嚼,它的劳苦的时光,它的悠闲的片刻,都有着非凡的滋味。它有时站着,有时卧着,稳重、从容,仿佛肩头能扛起这四周的群山,包括那轮早早升起的月亮。
夏枯草紫色的花朵开时,蜻蜓来了,蝴蝶来了,狗尾巴草不甘落后地摇起了它的尾巴。河滩地一时显得热闹极了,人走过去,噼哩啪啦地会跃出一群蚱蜢。在狗尾草的映衬下,夏枯草倍显亭亭。那一节节间的小紫花,成了恋在乡间的紫衣美人,蕴藉而又热烈,多情而又隔了距离。蜻蜓伫立牛角,翅膀透明得可以透过阳光!而蝴蝶,白的,黄的,翩翩来去,追逐着爱情,在泛着彩虹光芒的阳光里。
我坐在第七级台阶之上,看着林公山的坐姿在黄昏越来越像一尊弥勒佛。那些收工归去的父老乡亲,把庄稼归还给田地,我也庆幸自己把更多自由快乐的时光,归还给了那些爱学习或不爱学习的乡村孩子。直到最初的秋雨滴落脸颊,河水一寸寸地漫涨上来,温柔地将曾经繁华过的河滩地温柔地收归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