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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003版:金溪文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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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哥

  金晓星

  日本作家夏目漱石说:一切安乐,无不来自困苦。我认为我家老大和路遥作品中《人生》的高加林不但外形相似,而且在生活经历和精神追求方面也颇为相似,一生中遭遇深重的苦难。路遥《平凡的世界》中的孙少安、孙少平形象,也近乎老大的翻版,不同的只是江南水乡和黄土高原地域之间的差别。老大和高加林、孙少安、孙少平一样,面对生活的苛责,没有选择放弃和“躺平”,而是迎难而上,以不屈的性格、不懈的抗争,不断地探索、不停地追寻,缘于对成功的渴望、对人生理想的孜孜以求,构成了一部人生跌宕起伏的多重奏乐章。——题记

  家乡位于浙中,这里是一片贫瘠的土地,以丘陵和盆地为主,人多地少,资源匮乏。这里没有葱郁的林木,没有灿烂的鲜花,没有鲜艳的水果,更没有来自外界任何的加持。苍茫,深重,沉闷,苦难,就是家乡能给你的全部。若说有大自然的馈赠,那就是清风明月,所谓“我本有心向明月,无奈明月照沟渠”。自然,乡人勤劳智慧,靠打铁皮手工艺为生;还有粮食的产出,那不外是稻谷、玉米、麦子三大类。零零星星还有番薯、土豆、南瓜等充粮的粗食,仅够裹腹,没有油星。

  上世纪五十年代中期,老大出生在东阳市淑玉堂一个贫寒的农家。老大自小聪慧懂事,深得爷爷奶奶喜爱、父母的倚重和邻居的称赞,都说这孩子长大会有出息,能成大事。老大稍长,不用父母吩咐,就主动帮助干农活、做家务。听老娘说,老大十来岁时,经常一个人独自外出割草,挑回家的草呈“稻蓬旋”,指把装草的畚箕四周垒得饱满膨胀,数量之多远超过同龄人。由于湿草重,老大稚嫩的肩膀承受不了,每次老娘都要到半路去接。老娘为此颇为自豪,晒干的草料可作烧水做饭蒸猪食的燃料好一阵子了。老大天赋聪颖,悟性强,喜爱读书,是那种发自内心深处的喜欢,不像现在的小朋友,书没念到,摆谱作作样子,搞上下学送接这一套。老大学习又非常刻苦,成绩优异,从小学到初中都是班长。

  1968年,“文革”开始的第二年,老大小学毕业了,但只能是上蒋小学初中班的备取生,而隔壁同龄的发小成坤、海水被大队推荐到教学质量更好的六石初中读书,因为成坤、海水是军属,老大是台湾家属。

  上蒋小学初中不像现在的正规初中,而是在小学里插进两个初中班。别的同学去上课一个星期了,可老大还迟迟没接到上学通知。老爸老妈慌了,老大这么小,又酷爱读书,没有书读怎么行,以后出路在哪?

  老爸老妈急忙赶到学校找老师说情。刚好校长是我村亲戚,就答应让老大去上课。老大所在班是三届的小学毕业生混在一起。那时15个同班同学,就老大一个是五好学生。第二年,上蒋初中二年级搬到塘下小学初中班。老师看到了老大的日常表现和学习成绩,让老大当了班长。据老大回忆,那时学校的老师在他眼里都是大知识分子,很有水平,他们大多是从省城、县城下放到农村的。但都有所谓的政治问题,其身份大都是“右派”或出生成份不好。老大的班主任是东阳中学高中部的数学老师,地主成份,台湾家属。老大好不容易读完初中,又面临升学的关隘。那会读高中的名额大多是推荐的,大队、乡里干部的子女和家庭出身成份好的、所谓“根正苗红”的子女才有资格读高中。老大止步于高中,从此命运发生陡转。现在我想,要是换到恢复高考和不划分所谓“成份”的年代,老大准能考上重点大学,完全有可能上现在的985大学。

  这中间,还有一个小插曲。我刚上初中那年,老大就向我推荐了一本小说《第二次握手》,说是本好书,表明老大是认真读过的。这小说当时是手抄本,许多人偷偷摸摸传阅。我第一次接触小说,有些懵里懵懂,读后只知道大概的故事情节,但我牢牢记住了书中苏冠兰、丁洁琼、叶玉涵三个人物名字。以后随着读书多和生活阅历的增加,我对人物的爱情纠葛及家国情怀有了越来越深刻的认识和感悟,并一直激励我愈挫愈勇,奋然前行。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老大初中毕业,在家干了两年农活之后,就跟长辈学习打铁皮活,学艺进步很快。一般学徒学手艺都要3年,可老大不到一年就出师了,打铁皮是重活,手掌磨出了厚厚的老茧,虎口皲裂,像松树皮一样粗糙干巴。因老爸在诸暨酿酒熬活,老大就挑着笨重的铁皮担头,翻越陡峭险峻的岭北脚,跋山涉水100多里到诸暨谋生,吆喝着走街串巷,做些补脸盆、焊锡酒壶、打铁皮火冲和小油灯的活。风里来,雨里去,老大过早地品尝到生活的艰难,皮肤变得黝黑黝黑的,胳膊显得格外粗壮。在诸暨那些年,老大谋生虽然辛苦,但感受到了浓浓的、无言的、大山般的父爱。只要父子相聚,老爸总是早早地去街上买了家里吃不上的早餐,中饭偶尔会有香喷喷的红烧肉吃。老大说,那种享受也只有在父亲那里会得到。而回到老家,一年到头也别想。1976年3月,父亲因营养不良、劳累过度患肝癌辞世,家庭的顶梁柱轰然坍塌了。

  记得这些年回家,我们五个兄弟姐妹重逢叙旧,每每聊及过往的困窘和艰难,老大双眼情不自禁噙满泪水,甚至双手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为什么流泪,是因为心里有痛、有悲!他说,父亲去世那年,犹如大山一样的沉重生活压力,无情地抛掷在老娘和他身上。凄风苦雨不请自来,他才23岁,感觉天崩地裂,不知道今后漫长的日子该怎样捱过、整个大家庭该如何支撑下去。那些年,老大是心中有苦闷无处诉,有难处无人能帮,性情变得有些郁郁寡欢。

  长子为父。老大除了背负沉重的生活压力,还要面对人世间的飞短流长,风言风语以及尖酸刻薄。大约父亲离开的第二年,老大扛着锄头到自家水田放水,准备插秧,遇见同房的堂叔。堂叔不但不同情我家的遭遇,反而用一副幸灾乐祸的口气说,今后你们一家子再也爬不起来了!老大性情刚烈,血气涌上来了,眼珠充了血丝,马上还口说:那得看20年后再说!撂完这话,老大一个转身就走了,搁下堂叔傻楞楞地立在田头好久,不知所措。

  家里剩下六口人,老娘、老大、老二、姐、我和弟。父亲去世后过了半年,老大迎娶了大嫂,家里又多了一口人。老大选择在那年成亲,不知是我们当地习俗“冲喜”抑或原先婚约,我现在还不清楚。

  大嫂是我小姑妈的大女儿,即我的表姐。那个时代,近亲结婚的很多,仅我们小小的生产队就有三例。

  听说大嫂读书时是家里四姐妹中成绩最好的,读小学时还当过班长。大嫂到我家后,增添了一个正劳力,家庭生产生活等诸方面稍有起色。她心灵手巧勤快,干农活、家务活都是好把式,整天忙里忙外,没有空闲的时候。她挑水施肥,织线纺布,样样在行。她种的蔬菜粮食产量高、养的猪个大肥壮,很多地方超过老娘,全家人从心底里佩服,邻居暗自羡慕。大嫂生第二胎时,早上还挺个大肚子到田里掰六谷蒲,下午儿子就呱呱坠地了。

  仅靠几亩的薄水田和几分贫瘠的旱地难以生存,那阵子粮食产量低,早稻亩产只有四五百斤,根本不够裹腹,养不活全家人。老大到村集体办的白铁皮合作社做事。他打铁皮手艺娴熟,干得非常卖力,可收入不高,仍不足以承担大家庭开销。1978年,我读小学五年级,回家要5元钱的学费。老大面露难色说,你和老师说说,通融下,现在家里真的没有,期末一定交上。我留意到老大说这话时流露出无奈,还有些许的坚强。

  老大有了自己的一双儿女后,大嫂自然而然地在老大面前提起分家的事。起始,老大坚决不同意,他念及下面几个还未长大的弟妹,都还在读书。为此,老大和大嫂吵了几架,闹得全家不痛快,蒙上一层阴影。我后来理解大嫂,她也不易,因为那些年老大挣来的钱都悉数交给了老娘,用在整个大家庭的开支上,而自己却没有留下一点积蓄,连子女生病问医的钱,也要向婆婆要,要看婆婆的脸色。有一次,大嫂心情郁闷,就整天卧在床上不起来,饭也不吃。不知老娘是工于谋略还是显示长者的威严,特意嘱咐我把饭菜端过去,送到她面前。大嫂看着我单纯不懂事的眼神,难过的背过身去,暗暗抹泪。老大每天承受着现实巨大的压力,夹在大家庭和小家庭之间,左右为难,心情极为纠结,苦闷,看不到希望,看不见前途,看不到出路,焦虑攻心,精神恍惚。一个夏日的夜晚,一时想不通,一气之下猛然喝下半瓶乐果(一种剧毒农药),然后昏昏沉沉躺下了。农药瓶子打破在床前,散发出刺鼻的呛人的气味。大嫂发现后,大惊失色,大声哭喊起来。邻近的几个堂兄弟闻讯而来,背起老大夺门而出,沿着逼仄弯曲的小路往乡卫生院狂奔。途中,老大冒了一阵又一阵的虚汗,呼吸短促,脸色潮红,身子软绵绵的。堂兄弟急中生智,把老大头部朝下,倒扛在肩膀上,还用鸡毛不停地在老大嘴里刷弄,想用这种法子刺激老大呕吐。到了医院,医生先用肥皂水灌洗肠胃,把农残清理干净,再挂上了盐水,硬把老大从死神手中夺了回来。医生说,幸好老大命大——当晚吃了两大碗面条,农药大半还停留在喉咙口,只有一小部分进入胃部和血液!过了一个星期,老大出院了,人瘦了一圈,脸色苍白、清癯,眼窝深陷下去,步态慢吞吞的,失却了以往的风风火火。他也后悔自己的轻生行为。如果老大真的去了,我不知道我们这个家庭以后还怎么维持!

  九十年代初,老大在诸暨谋生时结识的东家儿子在上海浦东从事建筑业,事业如日中天,便邀请老大“出山”,帮助做建筑工地上水电安装等管理工作。老大第一次到大城市创业,凭着质朴善良,工作积极肯干,管理精打细算,颇得公司的欣赏,授予他很大的权利,包括公司部分资金划拨方面的来往。但这个东家儿子是个“暴发户”,态度粗暴,待人不诚。老大和他合不到一起,又萌发了回乡的念头,干了二年辞了职。回乡后,老大又面临重新寻找工作的压力。他先是和老二及表兄弟在义乌小商品市场开服装店,干了两三年,生意一般就歇业了。老大是个闲不住的人,忧患意识极重、危机感强。很快,他又重操旧业,在东阳城里开出一家白铁皮店,做些白铁皮畚箕、漏斗、谷仓、水桶等生活用品。老大不甘心小打小闹,白铁店开了一年后又关门了。这次老大是西行千里,辗转到了贵州省遵义市一个县开起了床上用品店,大嫂连同高中毕业的儿子也一同去了,经营状况一般。老二和姐姐也在那一带开同样的店。那些年,老大都要到大年三十前一二天才能回家。有一年春节,他独自一个人在贵州守店,年后才回一趟老家。床上用品店的经营又难以为继,老大只好又回乡了。老大在家说是休养一段时间,其实心里像猫挠似的难受,一日三餐不是滋味。很快,他又跟村里的发小到杭州、南京、上海等一些城市打零工,犹如一介浮萍,被生活的狂风暴雨吹打,四处飘零,不为别的,只为生计。老大从事的是建筑工程项目中管道通风的活,是个高强度的劳累活,发小待他不错,付给他每个钟点大约20元工资。可一天下来,累死累活不到200元,尽管老大很节俭,除去生活开支,一年挣个2万多块钱。一日,我打电话给老大,问他晚上在做什么,有电视看吗。一副有气无力、低沉喑哑的声音从那头传来。老大说,累了,早早九点钟不到就上床了,脸上污黑一团都懒得洗。搁下电话,我心里十分难受、沉重,脊背凉飕飕的,可又没办法帮上老大。

  时间不会因为你快乐或悲伤而停顿,一如既往无情逝去。到了2006年,老大已经52岁了,他再次筹资百万,披挂上阵,整装出发,南下广东佛山置办童装厂。对这次创业,我理解为是老大此生事业的最后一搏,是破釜沉舟的巨鹿之战,只能胜不能败。老大带领一家人起早摸黑,勤俭持厂,从节约一针一线做起。每年回家过春节,老大宁愿选择10多个小时绿皮火车的颠簸,也舍不得花钱坐一次高铁。广东创业11年,老大逐渐积累了一些财富,足够支撑他后半生生活。

  前些年,老大停了厂子,赋闲在家,人发福了。可老大是个不满足的人,我看他眼光还有希冀,还有几许不淡定,还在渴望和寻找机会!


今日开化 金溪文苑 00003 大哥 2022-08-17 2 2022年08月17日 星期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