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寂如

　　浩子兄：

　　你说欲来小乡一聚，寻一寻童年的况味。自然的，我是翘首以待，板桥酒相候。腊猪脚，汤瓶鸡，农家豆腐伴青菜，尚有清水中随时可拣来剪了屁股下锅爆炒的青蛳。酒量不好无妨，尽欢即可。

　　春时深山，自有春光无限。现时的开化，民宿之美，是你等大城市里的人难以想象的。你要是不嫌聒噪，晨光中我为你先送上一窗鸟鸣。春鸟相伴，大可消解这山中寂寞。它们喉咙底的歌词，翻译过来，管保会让姑娘们脸红。我估摸山上的红杜鹃花，就是被这爱情之歌羞红的。你年轻时血液里的呼啸，翻译成鸟声，想必也如这般婉转多情吧。视频微信，哪有拜托青鸟去探望探望故人这般诗意。

　　有了这声色，春雨中从崖上跃下一道道白涧水，便大有一往无前飞珠溅玉的味道。它们从一条条山沟出来，成溪，成河。它们既从青山里出来，又在青山中蜿蜒徘徊，青山护碧水，碧水映青山，再添上一件白雾衣，这里便是莫言老兄感慨的神仙居了。雾中来去，但闻人语，不见人影。雾中访山，访松，访友，浩子兄，你来，我带你沿涧而上，说不定还可见到那空谷的幽兰。别看只是那小小一丛，惹得多少人不惜爬山越岭，只为那一缕馨香。

　　更多时候，我闲坐水边，看水远去，看水中的云远去。而少年时，更多的，是看一只纸船儿，满载着悠悠的目光远去。

　　那样的一张纸儿，大多是不忍细视的。它带着刚结束的学期的练习薄上的钩钩叉叉，涂涂改改，上面的字迹是歪歪扭扭的，可以见出写字人的心性。说不定他写着时，正想着山中雪是不是覆盖了山径，那饿的布谷是不是可以用弶弓在雪地里捉了来烤了吃。那竹林中的冻土下，冬笋儿是不是悄悄地顶上来了，只需照着竹梢弯的方向，用锄头一耙，那头顶的两片叶冠便露了出来。或者他想到了杀年猪的乐趣，要从肉案上找出指甲盖大的一点肉碎末，塞进杀猪匠用斧头敲下的猪爪中，放进两粒盐，埋在奶奶的火熜中去。等到青烟从奶奶的围裙下冒出，他的指末肉也便熟了。他用根小竹签挑出，他品到了一头年猪身上最美味的部分。大人在桌上大块吃肉喝酒时，他从不肯把这秘密说出。那最好吃的一口，他早已下肚。所以有时，这纸上便有了刚从嘴角抹下的猪油。它渐渐地化开，模糊了字迹，那答案的对错便成了历史的疑案了。

　　一张纸，是刚够叠一艘纸船的。少时的豪情，是直接拿了一个本子站在河边，这边船叠好，那边即打开下水。纸船下水的地点，最好是在联结东村与西村的桥上。那桥礅边刚好起个水花儿。船从离手的一瞬，便有了它自个儿的命运。这命运自然是免不了颠覆。然而只要它在第一时间平稳地落于水面，开启它并不长远的航程，就能引得小小的心儿里胜利的喜悦了。

　　谁说要纸船儿行千里万里。它只需在离手的一刻平安，便足以欢呼雀跃。那水既清浅，船儿下水，鱼儿便争着来嗾。它们一定嗾得船痒痒的，你听水声里那哗哗哗的，是它的笑声了。它要是笑得太得意了，一个闪腰，倾翻了自己。岸上人“哎”地一声，然而也不大可惜，因为第二艘船早已折好，从他手中随风飘下了。

　　世上只要有两个人同做一件事，便免不了竞争。要是两个小人儿同站在桥上放纸船，他们不免地要较一番劲。就算他们自己不较劲，边上人也会掇撺他们争着把船折叠得更快，放得更快一些。

　　折的放的看的，目光都系在水上，在水上颠簸着，摇晃着。那船昂昂然而去，便大有成功的喜悦。要是一下水就倾来斜去有如醉汉，岸上客的心不免都颤颤的。仿佛即将颠倒的是巨轮。春江水暖，河面上一群鸭子游过来了。它们对这迎面而来晃荡晃荡的船儿，十分地不屑。要是路过身边，便毫不客气地探出扁嘴啄上一口。船儿立时翻了，溺水而去。鸭子得意地嘎嘎三声。比鸭子更得意的，是小顺子。他的父亲在乡政府上着班，有着人民日报。那么大张的报纸，他只叠一艘船。当他捧着这艘船出现时，就像一艘航空母舰的主人。于是汽笛长鸣，巨轮出发，我们所有的人都甘拜下风。

　　那心气高的孩儿，等不得折一艘放一艘。他会折了百十来艘，捧了到桥上，连续地入下去。此时的河面，便有了船队浩浩荡荡。那一刻的壮观，丝毫不输于太平洋上运输的船队。它们载着春光，载着希望，载着一颗颗小小心脏对于未来的向往和对外面世界的渴望，向着远方，风雨兼程！

　　浩子兄，我小学时的作业簿和课本，大抵都是这样从水面上消失的。母亲因此在麦熟时节做面条寻不到纸包而常责问我：“读了这么多年的书，纸都到哪去了？”

　　这大概是村中所有小孩子的秘密吧。

　　那浸了水的纸船自然行不远，然而又有什么关系。春水初生，春潮暗涨。林公河里的水，渐渐地升到了裤管的位置。我至今记得我的裤兜衣兜里装满了纸船，赤了脚站到河中央，一艘艘地放下水去。

　　船儿扬帆起航。它们有它们的使命，我有我的快乐。

　　两岸青山，既为远游的骄子呈上祝福，也万年如一日地为它们怀抱中的小儿守护一方乐土吧。

　　浩子兄，你知我性懒，素不喜欢远游。关于外界的一点遐思，从小便寄托给了纸船。

　　纸而为船，是幸福的归宿。

　　愿你早来山中，你我共叠一艘纸船，顺悠悠时光，重返童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