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渠岁月之
青春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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汤学敏
西渠水埠依旧水花四溅,谈笑风生。但蹲在埠头浣衣的少妇们却人面桃花,光彩照人。她们衣着单薄,大多蓝色印花长袖,少有纯白的确凉短袖和粉色印花卡几翻领衬衫的,白皙的脸上,闪烁着晶莹的汗珠。金光笼罩下,人人宛如出水芙蓉。
正是夕阳西下,花山轮廓如烟似地没向水埠之时。西渠波光粼粼,充满柔情蜜意,连老县衙门前的那池荷花,也含情脉脉,竞相显摆妩媚风姿。
那些面孔熟悉,胡须渐浓的顽童,很少选择午后而偏爱夕照了。此刻,他们正半裸着胸肌微现的身体,悄悄地挤入一整排少妇的中间,故意做些可有可无的动作,意欲吸引她们的目光。
既便是在水里,他们也是青春骚动得格外异常。一会儿逆流而上,奋力挥动臂膀,故意搅得水花四溅;一会儿来个深潜,十米开外,似乎向埠头炫耀着泳技;但无论如何,他们都会围定水埠最近的那片水域,死死地盯住水埠风景……
毋庸置疑,在“青葱”少年的渴望与羞涩中,西渠已情窦初开。
老县衙住了不到两年,我家就搬进了县广播站。这地方离西渠更近。有一次,口袋里掉出一枚硬币,未及反应,它就顺坡滚动,眨眼功夫落入西渠。在这里,邻家兄妹成了我的小跟班,无论上学放学总是如影随行。可没多久,我就对小妹生出莫名的厌烦来了。惹得她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向我妈告了几回状。有天晚上,我听得母亲对父亲说:“儿子可能懂事了。”
我不知道“懂事”指的是什么,但排斥异性却又向往异性的神情,却逃不过父母的眼睛。
我家时常与一位南下干部邀约家宴。以往几次,倒未觉出异样,可近来,发现他女儿个个貌美如花。弄得我一连几天,搜肠刮肚,拼凑了一大堆溢美之词来。什么身材高挑,长发披肩,气质高雅;什么大长腿,瓜子脸,樱桃嘴;什么大眼小鼻,端端正正等等。
“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与年龄完全不符的“相思病”自此滋生。天天盼着两家再度宴请,偏偏事与愿违。好长一段日子,我只得编造谎话,日复一日地诱惑邻家兄妹“潜伏”她们家附近,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里里外外的一举一动,生怕错过每个瞬间。
越来越觉得“翻三角包”“滚铁圈”“打陀螺”这些路灯下的游戏没意思。每到夜幕降临,我便早早地倚靠床头,用课本做掩护,偷偷读起《红楼梦》。那是父亲购买的文革版本,删了许多内容,但“贾宝玉初试云雨情”尚存其中。第一次读到时,觉得耳根发紧,脸面发烫,心跳加速,满怀负罪感,但难抵诱惑,朝盼暮临。一连几天,这几页被翻得卷了边。父亲发现不正常,偷偷地撕去了这一章。
短暂的青春萌动,随我再度转学而烟消云散。父亲调马金中学工作,我转到姚家中学读初中。
马金是个千年古镇,也有渠道穿镇而过,但渠窄水浅,没法游泳,捕鱼捉虾更不可能。但马金中学倒清幽得很,一池荷花,几蓬修竹;两棵古樟,遮天蔽日,错落的枝桠间,鸟儿啼鸣,欢愉不已。尤有明代诗人沈明臣《萧皋别业竹枝词》描述的情境:“园中高树鸟分窠,门外小池钱贴荷。晓散乌鸦千点细,晚归白路一行多。”
可我却辜负了这般幽境,总觉得树桠上的小鸟,故意跟我过不去,恼怒之下,找来弹弓,满世界地追着它们打,打着打着就打进了姚家中学的校园里。
课间休息,我一眼看准了停落枝头的一只春鸟(学名乌鸫),拉弓远射,一击命中。捡来一看,浑身无伤,只是昏迷,于是带回教室,掏空抽屉,把它圈养了起来。不料,数学老师点了我的名,慌乱之中,碰落课本,春鸟逃出“囚笼”,满屋乱飞。违纪养鸟,扰了课堂。这事很快传到我爸那,我挨了一记耳光,写了一份检讨。
父亲英年早逝,家道中落。我只得转学杨和小学临时初中班,回到魂牵梦萦的黄荆林。也许是家庭变故,心里头平添了些许家庭责任。初高中的四年里,我收敛野性,心无旁骛,但最终还是高考落榜。迫于生计,母亲托关系送我去县茶厂打零工。
县茶厂是供销集体企业,创办时间短,年轻员工多,工余闲暇,嬉笑打闹,丝毫没有男女之别,弄得我都不敢正眼看。但潜移默化之中,那早已泯灭的情窦,却不经意地被撩拨,有事没事地总爱往滚筒车间跑,因为那里有厂里长得最好看的女工。可令人惊讶的是,她明知我动机不纯,居然从来不拒绝。工厂里有句俗话:“男女搭配,干活不累。”尽管抖筛工种不是轻松活,可我师傅是女性,和我倒班的也是女性,跟她们一起工作,我从没感到有多累。
转眼过了两个月。好友考进林训班。没多久,他就和异性牵了手。那天傍晚,他打来电话让我去喝酒,我应约来到久违的三百坞。在他女友宿舍里,他俩用煤油炉烧了几个菜,一瓶二锅头一人一半,喝得天旋地转。一觉醒来已日上三竿,他女友端来了两碗蛋丝面,还送上了醒酒汤。如此温馨的画面,令我暖意融融,却醋如泉涌。
第二年,我也考进了位于华埠“小山头”的开化县纤维板厂。同批进厂的工友,年龄相仿很合得来,常常聚到一起喝酒聊天。每当酒劲上头,就肆意妄为,厂里的女工被评了个遍。毕竟是家新办企业,又逢改革开放,一批同事去广州韶关培训,学会了技艺,也带回了“中国南海边”的潮流新时尚。他们上班工作服,下班喇叭裤,西服笔挺,皮鞋锃亮,一副玩世不恭、超然脱俗的神态,倾倒了整条华埠街,迷晕了半个开化城。没几年,厂里漂亮一点的美女就所剩无几。眼睁睁地看着别人出双入对,我只能干瞪着眼,成天哼着邓丽君的那首缠绵而悲情的歌:“美酒加咖啡/我只要喝一杯/想起了过去/又喝了第二杯/明知道爱情像流水/管他去爱谁/我要美酒加咖啡/一杯再一杯……”没有咖啡,就用白酒代咖啡。
正当感叹无缘爱情时,我却意外撞上了桃花运。
那是个冬日里的清晨。一觉醒来,满山遍野,白雪皑皑。难得一见的雪景,激活了未泯童心。同室好友呼喊着抢上百米台阶制高点,团了雪球就往下砸,嘻嘻哈哈间,竟惹来了一场高地争夺战。
一片狂乱中,坡脚下飘来一顶红雨伞,我头脑一热,奋力一掷,大雪团划出一条抛物线后,准确命中!红雨伞应声落地,一张红扑扑的娃娃脸显露出来。是她!平日里性格刁钻,言语刻薄。我怕人多吵架,挂不住脸,赶紧闪身躲到了人身后。一整天,忐忑不安,食不甘味。直到傍晚时分,才鼓起勇气,准备上门去道歉。
终于看到那顶红雨伞款款飘来,我赶紧上前,低声表达着连自己都听不清楚的歉意。没想到,她不但没有任何嗔言,反而从怀里摸出一只捂热了桔子,落落大方地递给了我,于是,一股暖流弥漫全身。
雪球、红伞、桔子。每当回忆起这一幕,总觉得我的爱情,还是有那么一点诗情画意……
都说婚姻是爱情的坟墓,这话还真不假。诗一般的爱情,在随后的日子里,逐渐变得琐碎、无奈和寡味了起来。
八年后,我从部队退伍回到了县城。西渠,默默地注视着我把她迎娶到花山脚底的一套经常漏雨的矮房里;之后,看着我们从渠西到渠东,又从渠东到渠西的两次搬迁;而后,关注着我们因为身边小事或孩子教育发生的磕磕碰碰;最终还见证了我们如何抵御各种诱惑,努力地愈合着家庭的创口,顽强地抗击着高发的离婚率,守望着“少年夫妻老来伴”的古训……
油盐酱醋平常事,锅碗瓢盘是为家。我想,大多数的渠边人家,应该世世如此,辈辈如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