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新娟　（开化县供电公司）

　　开化位于浙皖赣三省七县交界，古道纵横，古埠交织，融徽文化、闽文化于一体，形成多样、兼容又独具特色的乡土文化，生发了祈福纳祥的开化草龙、自编自唱的“满山唱”、传承孝道的古佛节、呵护生态的保苗节等一系列丰富的非物质文化遗产资源。

　　“那时不懂什么是‘非遗’，只是觉得把老祖宗创造的东西一代代传承下去，是我们必须做的。”1982年，刚当上苏庄镇文化站文化员的林延辉就在内心发出了呐喊，1983年开化启动民间艺术普查，他上山下乡走村入户收集民歌、山歌，并着重张罗草龙事宜。1982年中秋，“苏庄草龙”回乡。2011年，“开化香火草龙”被列入第三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名录，成为开化县第一个“国遗”项目！

　　数十年奔波，林延辉搜集出非遗线索520条，重点项目33项，申报县“非遗”名录4项，市“非遗”名录5项，省“非遗”名录4项，国家级非遗1项。开化草龙、保苗节、满山唱、古佛节、跳马灯……一项项沉寂多年的民间传统文化复回故乡。

　　古龙回乡

　　自1982年起，每年的中秋前夕，是林延辉一年当中最忙碌的日子。

　　“做文化工作必须要经营好，不然对不起国家文化干部这个身份，对不起开化那么多优秀的传统文化。”林延辉给自己下了死命令，当别人休息时，他见缝插针挖掘民间文化瑰宝。

　　那年夏日，阳光似乎特别烈艳，脚上的解放鞋踩在富户村的泥土路上，步步尘扬。林延辉与镇人武部长李永忠一起在富户村驻村做计划生育工作，常常听到草龙就放下饭碗抓起笔记本夺门而出。

　　“草龙消失几十年，想要搞起来，难。”

　　“当年会扎草龙舞草龙的人，许多都不在了。”

　　“草龙只是一根稻草绳，没什么花头的。”

　　“中秋舞草龙，不只是为了过节的喜庆，老祖宗还为了庆收割、庆风调雨顺，理当恢复！”

　　“就算恢复了草龙，可是经费呢？人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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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么多不同的声音，林延辉都一一接纳，一一消化，持续走访找寻突破口。

　　富户村老书记汪生荣，那年60多岁，两鬓斑白。“有你这份干劲，我不怕心里的担忧。”多次交流后，老书记终于一拍大腿：“好，要热闹就热闹，要干就干出个名堂来。”

　　草龙是怎样的一个形体？蹲点在村民兵连长汪建国家中的林延辉，在昏黄的灯光下，按照采写的记录，结合年少时的记忆，铺开白光纸画起草龙图来，并详细地整理出采写记录。当年手写的《苏庄草龙》笔记，如今与众多“非遗”资料一起，整齐叠放在林延辉的书房里，纸页发黄。

　　那个午后，知了似乎叫得特别和顺。在富户村镇中学的操场上，林延辉看见步履蹒跚的老艺人们走来，步伐矫健的年轻人奔来，村民们自发捧来一束束稻草，搬来一只只小板凳。双眼瞬间热辣起来。

　　汪金保、汪镜明、江永元、汪家雪等十几位参与扎草龙的老艺人，将一根根稻草精选，手把手教年轻人交织，纳入龙身。林延辉也掌握了草龙的编制方法。历经一周，久违的草龙终于复现眼前。

　　中秋在即，这龙怎么舞？经费怎么办？龙香从何而来？暗夜星空下，林延辉一支烟接着一支烟地抽，昏暗的灯光里一册典籍又一册典籍地翻阅，火辣辣的日头下走进镇上一家家沿街商铺寻求赞助。基础问题解决了，表演方式出炉了，那就操练起来。

　　月到中秋分外明！这一天，明月如玉盘高悬；这一天，老百姓自发带来龙香，点亮龙身；这一天，苏庄草龙在富户村登场，全村老百姓来到中学操场观看，附近村庄的百姓也都聚拢来。龙香点起来了，草龙变成了火龙。锣鼓敲起来了，神龙腾空而起，一会冲天飞跃，一会俯地漫游，一会龙头回望，一会蟠龙昂首，掌声雷鸣，叫好声震天！老人们观后喃喃自语：“古龙回乡了，古龙回乡了！”

　　“大家散场了，我一个人看着一条草龙，一架锣鼓，感觉缺点什么。”林延辉再度陷入思考，走访老艺人，“这要感谢老艺人汪金保，他回忆说小时候印象中村里舞龙不只是一条龙，还伴有銮驾，非常好看，可惜失传了。”

　　缘何有銮驾？銮驾何样？关于草龙与朱元璋的传说依据在哪里？在富户村《汪氏宗谱》，林延辉终于找到答案。苏庄镇毗邻江西，群山环绕，易守难攻。元末至正年间，明太祖朱元璋与陈友谅交战于江西九江，受挫后退至浙江云台（即今开化苏庄镇）休整。适逢中秋，上塘村（今富户村）百姓杀猪宰羊、舞草龙犒劳红巾军将士。

　　数十名健硕男子将百米长的香火草龙逐于头顶，凌空飞舞，如天龙下凡，似神龙出没，见首不见尾，好一个惊奇欢腾的中秋夜。朱元璋大悦，称草龙为“神龙”，并赋诗相赠：“岁以中秋八月中，风光不与四时同。满天星斗拱明月，拂地笙歌赛火龙。”后朱元璋御笔亲封原上塘村为富户村。朴实的苏庄人认为龙是帝王的化身，应有銮驾相伴，便用稻草、篾条、芋杆、龙香、小木棍等原材料制作宝扇、桂花树、人物像、吉字匾……

　　真相已寻至，图相不觅踪，林延辉发挥扎实的美术功底，摊开白光纸画銮驾草图，请篾匠师傅面对面制作，发现不足之处立即修整，同步修改草图，制作出宝扇、桂花树、滚地绣球、天鹅、飞鸟等各种銮驾道具36件。此后草龙表演锦上添花，精彩纷呈。

　　富户村的草龙“复活”了，其他村也跟着恢复草龙文化。“林老师，我们村也要恢复草龙，请您帮忙指导。”“林站长，这个中秋我们村舞草龙，请您现场指导。”……无论多忙，林延辉都想方设法满足邀请方需求，奔赴各村做艺术指导。

　　现今开化的乡镇都有中秋舞龙习俗，草龙、布龙、板凳龙，龙龙聚会，场场讲究，次次壮观，由此形成特殊的“开化香火草龙”文化，越舞越远。

　　国家非遗保护专家杨源老师，在2008年看了开化草龙原生态展演后说：“那一刻也许是我永远都忘不掉的场景。”同年，苏庄镇被浙江省文化厅确认为中秋节的标志地。2011年，“开化香火草龙”被列入第三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名录，成为开化县第一个“国遗”项目。

　　非遗传承

　　年少时的林延辉，最喜欢做的一件事，就是跟老艺人丁荣禧学吹拉弹唱，随老艺人汪灶荣学满山唱。丁荣禧道家出身，走南闯北数十载练就一身文艺，村里组建文工团，老艺人回乡传授技艺。汪灶荣是林延辉的姑夫，除了种田地，一心一意扑在“满山唱”上，却苦于后继乏人。

　　那个清晨，晨雾迷蒙，林延辉上山砍来一截毛竹筒，钻孔穿线做二胡。当他手提二胡，请求丁荣禧收其为徒时，老艺人枯瘦寂然的脸上，缓缓泛起欣慰的笑容：“要学就别回头。”汪灶荣也叮嘱林延辉：“要唱，就把满山唱传下去。”

　　课余的林延辉，总往两位老艺人家中跑，学着学着天就黑了，一年就过去了。12岁的林延辉开始登台吹拉弹唱，成了文工团的新生代骨干。小学、中学、衢师，依然是学校的文艺骨干。后家庭变故，衢师辍学。

　　校门进不了，学习却不能间断。在两位恩师的指引下，学习《声律启蒙》《训蒙骈句》《笠翁对韵》《学对歌诀》，成了林延辉每天的必修课，这也为后来的文化挖掘整理打下了扎实的文化基础。

　　据《开化县志》记载，早在唐宋时期，开化农民就有以舞草龙庆丰收，送龙神，祈盼风调雨顺、国泰民安的习俗，元末明初达到鼎盛，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淡出人们的视线。

　　开化“满山唱”口口相传，代代传承，延续至今已有1000多年历史，具有强烈的地域性、原生性，是农耕文化的产物，深深扎根于民间。苏庄地处山区，过去交通闭塞，村民独自一人在山上劳作，寂寞而劳累。为了自我解乏，百姓自编自唱一些山歌娱乐。那些年随父母上山劳作的林延辉，却并不见“满山唱”唱满山，后来文工团解散，原先团里年纪大的艺人们一个个仙去，林延辉意识到老祖宗的艺术面临被带走的险境。

　　“没有草龙的中秋，安静得不像一个团圆节！没有满山唱的劳作，山里的农耕文化太寂寞。”林延辉日渐感受到民间文化消失的惋惜，“老祖宗创造的东西，我们弄丢了，无论如何应该挖掘恢复传承下去。”可自己一介布衣，又有什么能力吹响号角，恢复草根文化？

　　机遇总是垂青有心之人。成了乡文化干部的林延辉，不定期组织文艺演出，常年组织书法、象棋、围棋等各项比赛，下村工作时时不忘收集民歌、山歌、小调。他把村民口中广为传唱的一些民歌、曲调，手工抄写在白纸上，然后装订成册。有些歌曲太长，受到方言的局限性，一时半会记录不全，怎么办？

　　“那时候我的月工资44块5毛，积攒了2个月，终于买回一台50元的录音机。”林延辉喜滋滋提着录音机下乡，可老人们面对会说话的“魔盒”却不愿开口，“那就先跟大家叨嗑，说说生产，说说生活，说说家庭。”说着说着关系熟络了，气氛轻松了，老人们居然主动拉开嗓子唱了起来。

　　夜深人静，林延辉关紧门窗，打开录音机，调低音量，反复播放、反复琢磨录制的满山唱，最终把歌词较为完整地记录、整理出来。《九娘歌》《红绣鞋》《卖杂货》《盼红军》《送郎当红军》等20余首民歌，相续收集完整。同时收集了“目莲戏”部分剧本，一些工尺谱小调和《闹花台》《甩孩儿》等锣鼓经。林延辉把录音做成碟片，希望把老百姓原汁原味的满山唱永久地保存下去。

　　2007年，根据浙江省文化厅的文件精神，开化县对全县18个乡镇449个行政村开展非物质文化遗产大普查。此时退休的林延辉义不容辞加入县非遗保护志愿者协会，花了130元新买一台录音机，像当年一样进村入户，收集遗漏的艺术珍宝。

　　目前开化满山唱已收集到民歌120余首，长的民歌《九娘歌》《卖花女》《朱买臣》长达970余句，叙说了一个完整动人的故事。短的民歌少则4至8句，抒发了人们瞬间的情感。“满山唱”中的代表作《九娘歌》，是一首凄婉的爱情赞歌，讲述了古代一位富家女冲破世俗追求爱情，不顾一切救穷小生张郎夜逃，却又在世俗的眼光中悬梁自尽的悲伤故事。全歌共81节，312句。据专家考证，它是目前江南一带发现的内容完整、诗句较长的民歌之一，这样长而完整的叙事诗在江南一带并不多见。

　　2009年，“开化满山唱”列入浙江省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名录，传承人林延辉。

　　蓦然回首，也许从跟随老艺人开始吹拉弹唱那一刻起，林延辉的人生目标就锁定了非遗逐梦的方向。“非遗，是未来的事，把老祖宗留下的东西传承下去，是我最大的心愿！”林延辉的肺腑之言，在冬日的阳光下掷地有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