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花入梦来
张蓓
(一)
春风有信,梅花有约。
开化最美的那片梅苑,已经梅朵如花,俏挂枝头了。
浅浅春时,料峭的冷风,春水浮光,梅花的暗香就涌入了怀中。
山乡开化的二月,细细的雨丝中,梅花朵朵幽然而开,如诗如画。山乡无所有,聊赠一枝梅。一树一树的梅花,也许就是张道洽的故里张村,对来此地游玩赏花的客人,最真实朴素、也是最美好的馈赠。
游步张村,踱步梅园,立于花下,面前星星点点、明媚灿烂。一树一树的梅花,在我的眼前已然开成了一片一片诗意般的画卷。
置身花海,恍然如梦,昼夜的清冷、黄昏的幽明,我已难以分辨。成片的梅海,朦胧似梦,轻盈若幻。梅园无声,万籁俱静,而我的心中却分明有万马奔腾和雷霆万钧的声音飘过。
一树树的梅花,在这个早春的清冷里寂然地开着。它们开在田园里,开在蓝天下,开在青山间,开在月光下,开在黛色的瓦檐旁,开在长亭回廊的窗棂中。仿若旧梦深深、步履摇曳的江南女子,春光乍泄之时,漫步庭院,“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如是惊梦,顿生出丝丝缕缕不绝的春心来”。
漫步在“双溪梅苑”,这里盛开着一株又一株的梅花,灿烂如云霞。白色的梅花欢快似瑞雪,乡野的水雾凝结成小水滴挂在花苞上,停留在花蕊中,一朵一朵晶莹透亮。这里,是三两株红梅开了,半开半合,羞羞答答;那里,梅园的幽径处,是一株一株白梅开了,在寒风中摇曳生姿,清香扑鼻。还有那枯木逢春的老梅,一枝疏影横斜,树下落英点点,灿烂缤纷似淡雅织锦。而在一池春水旁,石径小路蜿蜒曲折,幽幽暗暗,光线或明或亮从树梢间泄出。山涧薄雾轻绕,碧水成玉,粉红色的梅花倒映在翠绿色的水面,微风吹来一红一绿荡漾着春波,似有“灵水深难测,从云近可含。悠悠光上射,翼翼影低涵”的意境。
与我一起寻梅而来的游人,显然也是被眼前的梅花吸引住了。有三三两两站在梅花树下拍照的,有拈花一笑又故作沉思的,有摆着各种爱梅的姿势留影的,有扮古装唱戏腔在梅林中拍抖音的。孩童举着五颜六色的小风车在梅林里你追我赶,情侣在梅林里悠闲漫步。还有几个绘画爱好者,在梅林里支起了画夹,神情专注地画画,纸上的梅花朵朵迎风绽放,清池摇影,暗香有韵。
(二)
都说有梅花盛开的地方是寒冷的,所以梅花一直都是寂寞的象征,好像世上没有几个人能真正读懂梅花的心思。
第一个踩着冰雪走来与梅花作伴的当推林和靖了。他是在历经世俗坎坷之后决定隐居梅林的。一朝与梅相处就有了永恒的情结,从此他再未离开过他的梅妻鹤子,一曲“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便是林和靖为梅谱写下的千古绝唱。
继林和靖之后,陆放翁吟诵着“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来了。他站立在梅树下怀想心事,只有眼前的梅花能够听见他内心深处那沉重的叹息声,也只有梅花才能够了解他因不合于俗而壮志难酬的苦闷和爱而不得的无奈。在驿外的断桥边上,寂寞已经无法排遣了,又适逢黄昏独自愁,“更著风和雨”。陆游一生爱梅,无论是山岭上的梅花,还是沈园里的梅花,无论是现实中的梅花,还是意象里的梅花,他一概爱之。陆游是越地人,在一次路过城南时,诗人不忍前行,是因为怕“沈家园里更伤情”。当他看到“香穿客袖梅花在,绿蘸寺桥春水生”时,又怎能不怀念起早已是“玉骨久成泉下土”的红颜知己。悲情时刻,也许只有梅花才能给他一缕幽香入怀的慰藉。
与林和靖、陆游不同的是,龚自珍他不是在冰天雪地里或山野小园间赏梅,而是在“病梅馆”中救梅。他爱梅亦并不急于赞颂梅的傲骨凌霜,也不忙着欣赏梅的清香幽冷和秀雅,而是专注寻找病梅带回自家馆中医治。他不忍心看着梅病恹恹的样子,更不忍心见梅夭折于无人关爱之处。在龚自珍的眼里,梅应该是以疏离为美、以曲折为美的,密则无态、直则无姿,他也许是所有爱梅的人当中唯一一个医治病梅的人。尽管世人对他的行为并不理解,也不相信梅花的病虫害岂是他所能够医治得好的。但他对此全然不理会,依旧耐心修剪着他的病梅残枝,潜心专注他的《病梅馆记》的记载,似乎他所做的这一切皆与世人无关,而只与梅有关,只与自己的内心有关。
(三)
再一个与梅花有关的人,是张道洽。张道洽平生作梅花诗三百余首,有《实斋花诗》四卷。
除了《瓶梅》《岭梅》《照水梅》《访梅》《见梅》《墨梅》《千叶梅》《嗅梅》《寻梅》《忆梅》《折梅》单独成篇之外,还有《梅花诗五律》二十首,《对梅七律》四首,《梅花诗七律》二十首,《梅花七律》二十首,《咏梅七律》四首,以及《咏梅杂诗》十五首。
跫音窸窣,踏雪携春,拢两袖清风,掬一捧瘦水,数枝春天,张道洽的一生都在寻梅,探梅,访梅,嗅梅,咏梅中度过。
宋·端平乙未(1235),三十一岁的张道洽高中进士,初授广州参军,经常要往返于大庾岭与罗浮山。大庾岭为古代赴广州的交通要道,唐玄宗时,官至尚书右丞相的张九龄,曾于此督促所属开凿筑路,广植梅花,故又称“梅岭”。而罗浮山为岭南四大名山之一,亦因梅花而闻名于世。张道洽经常往返路经此地,每逢梅开,必留恋品赏,由此一生与梅花结下了不解之缘。
彼时,行途中的张道洽,站在大庾岭上,碗口粗的梅花树遍布山坡,乱枝交叉中,偶见绽放的白梅点点。而那最俏丽的要数粉红色的梅花了,犹如装扮一新的俏丽新娘,娇羞可爱。沿石坡上去,一树白梅开满枝头,一树红梅疏影横斜。再往前,黄色的腊梅风韵迥然,暗香浮动。梅花丛中张道洽已然陶醉了,一首诗意既简单明了又婉转含蓄的《岭梅》脱口而出:“到处皆诗境,随时有物华。应接都不暇,一岭是梅花!”
“癖爱梅花不可医,开教探早落教迟。欲知无限春风意,尽在相将暮雪时,竹屿烟深寻得巧,茅檐月淡立成痴。梦骖鸾鹤相寻去,题遍江南寺寺诗”。张道洽喜爱梅花已经到了无药可救的地步了。为了探寻梅花,他可以踏遍竹坞深山,题遍江南的名寺古刹。就连做梦都梦见了自己驾马车、乘鸾鹤,在江南的名胜古迹四处寻梅、访梅、探梅。
“地辟何妨绝供给,饥来只用咽寒香。”“醉后唯愁落花影,青鞋不敢近花行。”生活在偏僻的绝境,环境恶劣,没有生活所需的供给,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只要能够闻着梅花的清香,就好了;酒喝醉了,我不敢再亲近梅树,深怕自己带着尘土的青鞋,沾污了梅花的洁净高雅啊!诗人一生对梅花的深情爱恋与呵护,都倾诉在一首又一首感情饱满、诗意丰沛的梅花诗里。
张道洽思念和敬重才德美好之人,也流露在他的梅花诗里:“秋水娟娟隔美人,江东日暮几重云。孤灯竹屋霜清夜,梦到梅花即见君”。江东日暮,美人远隔;孤灯竹屋、夜寒霜清;梅花入梦来、暗香疏影,那风姿绰约翩翩而来的,正是诗人日思夜梦品德高尚、才德美好之人,梦见了梅花就像见到了人一样。诗人移情于物,借物抒情,处处无非梅花,又处处无非是诗人自己。
自南宋以降,江湖诗人无论爱梅与否,无不借梅以自重。凡别号及斋馆之名,多带梅字。兴盛于宋代的梅花诗,其梅花风味,在渊明,则为数条佳花;在少陵,则为冷蕊疏枝;在和靖,则为暗香疏影。而梅花在开化县中村乡张村的张道洽,则为“予似梅乎?梅似予乎?”
我像梅吗?梅像我吗?如此爱梅成癖,爱梅成痴,自言“癖爱梅花不可医”的张道洽,他用尽一生的精力都在追逐着故乡张村的梅花魂魄。这深情,堪比“梅妻鹤子”香到寒彻骨,可个中滋味又有几人知?
晚年的张道洽,他在自己的《梅花诗序》中这样写道:“予官万里之外,盖常道罗浮山下,登广平堂上,岁寒心事,于梅最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