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渠岁月之
暮年之惑
汤学敏
天命之年,在朝九晚五中,悄无声息地消逝了一大半。
两鬓越发花白,满脸皱纹和机能消退愈发明显。最难看的是体检报告,血压、血糖、血脂、尿酸、胆固醇,能高的指标,一项不少。弄得一天到晚,尽与同辈们讨论些食疗食补,控这控那,不经意中失去了诸多奢侈的乐趣。别了歌厅,戒了夜宵。那些年青人的活蹦乱跳,渐行渐远。晨起买菜,黄昏散步,每日的闲睱生活变得单调而无味,“青年横在街中走,中年偏往道旁行,晚年挨着墙根挪”的俚语也得到了印证。
退居二线了,忙碌的工作节奏突然放缓,空虚与焦虑随之袭来,真的老了吗?初春的清晨,西渠两岸,花红叶茂。可我却心情郁闷,愁云满面。
西渠,还是那条西渠。只不过流速平缓,波澜不惊。几处滨水平台,构筑了别样风景。游泳是不行了,浣衣洗菜的阿姨也少了许多,而两岸居民,行色匆匆,忙于生计,鲜少有人驻足顾盼它的妩媚。
看着与儿时记忆截然不同的西渠,一个可怕的念头突然闪现:西渠也随我步入了暮年?
恍惚之间,西渠的前世今生,一幕幕地从脑海中喷薄而出。
不得不说,西渠,是开化人的骄傲。古往今来,有多少文人骚客不吝笔墨,极尽所能地渲染它的风光霁月和风情万种。比如,先人方亮汝,他在《西渠环带》的题画词里写道:“南去北来,户户门前活水;穿城出郭,家家篱下清泉。稚子敲针,携竹竿而垂钓、小鬟抱杵,傍砧石以捣衣,王右军之流觞可以行矣,羊叔子之缓带庶几似之。”寥寥数语却生动有趣。他从稚子敲针垂钓、丫鬟倚石捣衣的描写中展开联想:王羲之若把曲水流觞拿到西渠边,也能写出《兰亭序》,他认为,这里生活恬淡,如同晋朝大将军羊祜身上那袭随性的衣袍,这里属于两岸普普通通的居民,更属于鸿儒巨擘和文人雅士。
500多年前的夜晚,昌乐府开化籍知县徐庆云徜徉西渠边,晚风吹拂下,他的耳中听到了水渠发出振玉般的旋律;眼里看到了一轮明月落在幽兰的水面上,变成梦幻般的光影。于是有感而发,写下了“谁凿灵源窍,中流水一湾。风清时戛玉,月净水拖蓝。曲折归吴海,纡徐旁佛山。千门滋发秀,终古自潺缓”的诗句。那时的西渠,婉转婀娜,亘古流芳,跻身县城八景,载入案牍。
其实,无论是方亮汝,还是徐庆云,他们所见的西渠,只不过是源起讴歌岭,穿城而过的汪边溪。雍正《开化县志》记载:“一泓山漳水,由北向南,穿水门,过城西,绕卧佛山脚,逶迤而下,过天香书院、南峰书院,从南门注入马金溪”。
民国三十八年《开化县志稿》:“西渠,大半为人工所凿,不知自始。考宋氏谱,宋高宗南渡时,宋用振行二,始迁开化。居西屏之前,西涧之上,足见由来已久。”西渠一度污泥淤积,明万历三十年(1602)开始,经数年疏浚,最终成为宽约1米,深约2米的清渠。
上个世纪五十年代,为建设城明池水电站,西渠水源地从讴歌岭移往龙潭大坝,之后渠面宽阔,水深流急。如今,在城区改造升级中,城明池水电站关停,三千多米西渠改为城市景观。改造后的西渠,景致更美了,与现代城市的契合度也更高了,可总觉得还是少了点灵性,是我的错觉吗?
影影绰绰中,我来到了刘高汉老师的文史工作室。
听完我的倾诉,刘老师拿出《开化“老城记忆”规划专题研究》,说:“西渠是统筹谋划‘老城记忆’的一个局部。提升县城整体文化品位,焕发老城活力,政府已经做好规划。”
我接过这本册子,仔细地翻阅了起来,随着精美的设计图,一页又一页地在眼前呈现,一抹灵思之光开始逐渐地凝实了起来:世间万物,有哪个不是曲折前进,螺旋式发展的?西渠终结了引水发电,一定会迎来凤凰涅槃!
西渠之惑已然消逝,可我的暮年之惑仍并未消解:我也能像西渠一样迎来新生吗?抬眼看向刘老师,正待向他求解时,忽然心思一动:答案,不正写在他的身上吗?
眼前这位八旬老人,原本才貌又全。他二十几岁从浙江省艺校编导班毕业后,就蜚声浙江越剧一团。三十几岁回到开化县城,便以自己的才学红遍山城,但因政治观点不合时宜,接受劳动改造;终于春暖花开却逢剧团解散;在群文岗位上稍有建树,岁月的光阴又把他催化成了一位花甲老人。
“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所以作为往事就让它过去吧。”刘高汉老师以这样的心态,放下过去,稀释了命运的多舛,开启了他退休生活的丰富多彩。
从写戏转行写诗;从方志编撰延伸到考证考据;他所参与的方志,有10余部之多,整理出版的《开化名人事略》及其开化历史文化书籍也二十有余。本该颐养天年的他,把自己塑造成了开化的“老古董”“活字典”。村口牌坊、祠堂正厅要对联,找他;部门编排小戏,宣传新政,要找他;无论城乡,想要提升传统文化,都得找他。
在他身上,我看到了耿直与刚毅,更读到了“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的另一番注解。他笑对人生,乐观向上,“行不言之教”。在他的身边,凝聚了一批不乏历史文化和诗词歌赋方面的稀缺“宝贝老人”,他与他身边的这些“宝贝老人”们,用生命的余辉,构筑着县域文化的高地。
“人总是会老的,这是自然规律,谁都无法改变。但只要我们认定目标,用有限的生命去做更多有意义的事,就不虚此生!”老人的铿锵有力话语,悄然排解了迟暮的忧愁。我不禁想起了汉末文学家曹操的《龟虽寿》:“神龟虽寿,犹有竟时/腾蛇乘雾,终为土灰/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盈缩之期,不但在天/养怡之福,可得永年/幸甚至哉!歌以咏志。”
曹操尚且如此,我又何须消沉?
收回思绪,告别刘老,映入眼帘的还是那条毫不倦怠地流淌在我们身边的西渠。
“居善地,心善渊”。我想,只要一辈子与西渠为邻,以刘老师以及他身边那些“宝贝老人”们为楷模,胸怀壮志,“老骥伏枥”,那怕“烈士暮年”,同样可以做出一番成就。
暮年之惑,一朝尽释,瞬间,万里晴空,一碧如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