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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003版:金溪文苑

故乡的三棵树

  邱慧萍

  无论怎么怀恋,村庄还是离自己越来越远了。时光如大大的扫帚,冷静地扫去那些久远的人事。我眼睁睁地看着,菜园被新的路基碾压,老屋被新的洋楼取代,溪流变道了,枣树移走了,学堂空寂了……奶奶、大伯、大妈、婶婶、舅舅……走着走着就散掉了。村头那座绿屏般的青山,旧坟连着新碑,规模越来越大,好似一个新的村庄在那儿蓬勃生长。于是,一大块一大块关于村庄的记忆在崩塌。

  我在梦里呼喊,怎样才能找到回家的路?一个行走中的村庄,除了名字幸福源没变,一切都在变。我不再是主人,儿童相见不相识是再自然不过了。

  “妈妈,我想去外婆家!”四岁的葫芦用清亮亮的眼眸望向我。这个四十多岁才得的二宝此时并不介意妈妈的沧桑,他更爱外婆家特有的家的温度。

  “葫芦,喜欢外婆家的什么呀?”

  “有馒头、发糕,还可以赶鸡赶鸭子,还有开心狗狗,还有树……”这些宝贵的乡村记忆能保留多久呢?我抱着葫芦,在摇椅上想起了故乡的三棵树。这三棵树如三颗亮晶晶的铆钉,将我的村庄定格在心魂深处。

  村庄最上端的山道边,屹立着一棵慈祥的老红枫,五百年左右的历史。下端的根桩子有三分之一露出泥面,也有洞穿的大孔,但不影响老枫枝繁叶茂,如佛般安详镇定,笑傲春秋。他看着我们从稚嫩的小囡妮、小鬼头变成沉稳的老母亲、老父亲,还是那么乐呵呵地俯瞰着我们。老枫再往上走两百米有一处好水,唤作龙潭,一溜清流沿着蜿蜒的石壁轻灵泻入小潭。幸福源出生的小伢子,不管男女都会用草垫子垫着,从那水道上呼啸着滑落潭中,水花四溅也伴随着笑声四起。玩得尽兴了,才发现男孩的短裤、女生的裙子都被磨出了几个大窟窿,可怎么回家跟娘交代?心里担忧着父亲的竹片板和母亲的唠叨,我们就在老枫树底下做游戏、抓知了、扑蝴蝶,有时也会看到颜色绚丽的菜花蛇慵懒地从草丛里游过。我们玩到天黑,直到听到母亲细碎的脚步声,“回家吃饭嘞!”我们才在夜色掩护下跟母亲回了家。

  等到第二日,母亲问起裙子上的破洞,就搪塞说是老鼠咬破的。母亲也不深究,拿了针线忙碌起来。有时父亲到山上拖毛竹,日落偏西,母亲就让姐弟几个提了开水、点心到老枫根底下等着。我们抬头数那树叶缝隙里藏着的知了,有时爬上去抓几只栖在低处的。大伯伯路过就会笑话我们:丫头丫头不知羞,爬起树来像小子……如今我再回村庄去拜谒那棵老枫时,大伯伯已长眠在对面的田埂上,朝朝暮暮和老枫对话了。回乡之时,有时也见那穿着时髦的一对儿带了白净的娃儿在树下徜徉。目光遇见了,会心一笑,老枫也慈祥地笑。

  村庄最中间的河边,曾经挺立着一株800多年的夫妻柏,本是同根而生,到的五六米高度竟分成两株,缠缠绵绵,相依相伴,一路攀援而上。又如地底下旋出的两股青烟,直往高空冲腾而去,细细的树尖指向苍天。村里的婆婆奶奶们拿了香纸常在老柏树下拜,为娃儿收惊,为病人祈福,为来年顺利,不一而足。我六岁那年,和小伙伴们在夫妻柏旁边的溪里洗澡,因为拿着肥皂盒子抓虾而落了单。转身看时,四下空无一人,于是就坐在柏树下哭了起来,等父亲寻来,我不知被什么恶虫咬了,腿肿得走不得路。父亲接下来整整一个星期寻医问药,跑遍四乡八邻,终不见好,我还发起了高烧,医生竟然建议截肢保命。父母怎么也舍不得,抱着昏昏沉沉的我回家,整夜流泪。乡亲送了草药来,送了鸡蛋来,送了野果子来,劝慰道:“说不定囡妮哭声惊扰了柏树神灵,故意捉弄小孩子,好歹用香纸去请请,道个歉试试。”脾气倔、性格刚、从来不信鬼神的父亲为了骨肉到底向夫妻柏弯下了膝盖。不知是草药奏效还是神灵原谅,我的腿在接下来几天莫名其妙痊愈了。

  后来的某一年,夫妻柏遭了雷,半边枯焦了,再过几年,另一边也憔悴了。再后来,外乡来了人,要买走这柏树。锯子声响了几天之后,夫妻柏不见了,地面上只留下了白白的根墩子。后来,根墩子也被挪走了。老一辈的说夫妻柏是镇村之宝,挪走了怕不吉利。于是在不远的地方另外设了八公堂,祈求平安。差点截肢的我眼见着树被截肢,心里说不出来的悲凉。后来出生的伢子们压根不知道夫妻柏曾经的存在,这倒也好。曾经有过才会觉得空,若不曾有过哪里会有伤。但空里似乎又不空,那棵树还是长在那里。

  村尾的老樟树是村庄的大门神,五百多年的树龄,不显沧桑,秀而繁荫,如威武的大将军驻守关口。“出了水口,樟树之外,就不是老樟树的保护范围了。”奶奶在世往往这样告诫孙儿辈。村里若要造新房子,必须造在樟树保护之内;孩童多病多灾的,也可到老樟树这儿拜亲娘……老樟树的神威地位到底被后来的年轻人给撬动了,慢慢地,乡亲们日子越过越好,老规矩渐行渐远,也有房子造到了水口之外。但老樟树似乎毫不介意,依然热情张开臂膀,迎接着每一个回到村庄的身影。老樟树静静等待,有的离开村子再没回来,有的回来时已物是人非,有的换成欢呼雀跃的下一代回来……樟树以外,是绵延七八里的水库,山光水影,小径曲折,另有一番神韵。我把老樟树种在自己心里,让他的枝枝叶叶护住我珍藏的村庄证据。有一个误入传销窝的后生终于在几年后平安回到村庄,抱着树干不肯放,嚎啕大哭;也有孝顺的儿郎为了顺着母亲的意,将宝马车停在树旁,提了篮子带了孩子来拜樟树讨个平安,不顾城里媳妇一脸的鄙夷。

  “妈妈,妈妈……我要去外婆家!”葫芦的小手拍打着我的衣襟。我也曾这样牵着妈妈的衣襟呼喊,觉得那时的村庄年轻是因为父母都还年轻。如今村里那里跳跃着的孩童不是一样觉得现在的幸福源年轻吗?整洁的村道、崭新的路灯、热闹的农家乐,还有刺激的漂流。老樟和老枫的眼神一如当年那么澄澈和安详,不变初衷。我也悄悄把那些个珍贵的镜头收藏起来,且带葫芦去赏那生机勃勃的新村庄——幸福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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