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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003版:金溪文苑

橘子红了

  林可

  老屋门前种一树,名橘。春来叶发花绽,香满枝,蜂蝶舞。夏来青果缀,日渐长。秋来果渐黄,口生津。冬来绿叶擎白雪,满心欢。

  家在城郊,四面环山,距离县城十多里。山里人靠山吃山,父母亲极力种好一亩三分地,着力为生活宽衣,划拨部分良田发展种植业。青菜、萝卜、包心菜、辣椒,蓬蓬勃勃的农家常见菜蔬,双亲日日打着矿灯采摘装进大箩筐,大箩筐搭在自行车后座,不论风雨送进城去。

  城里去得多了,思路越发活络。双亲买了桃树、李树、橘树、柿树,一一栽种在田间地头,留下一株橘苗种在门前。夏至,爷爷日日把洗脸水倒在树根。冬来,奶奶用稻草包裹枝杆护暖。橘树常青,年年见新意,人间好景致。

  每年橘子成熟,左邻右舍分一些,家中留部分,其余的随同菜蔬一并送进市场。运输的份量重了,个子不高的父亲,骑自行车的样子越发用劲,左一踩右一踏,大冬天也热得脱了棉袄脱毛衣,剩一件湿淋淋的棉毛衫前胸贴后背。

  我家的橘子酸度大于甜度,但依然有市场,好似青菜萝卜各有所爱。如果有人问——这橘子酸不?那这人想买的必定是酸味更胜的橘子。父亲总结了经验,一边肯定地回答,一边装橘过称。

  橘树怕冷,怕干旱。那年受低温影响,树上只挂一只果,母亲把果子搁于桌上。那时我工作半月归,弟弟一周一回。回家的弟弟见橘子,伸手一掰为二开吃。在一旁纳鞋底的母亲说,一年只结一果,稀罕了。弟弟听了,立马把一半橘子留下。我回家,橘皮干了,裸露侧的橘衣脆得簌簌响,橘肉却甜份大于酸度。

  每年橘子红,母亲总在霜降前挑选一箩筐个大皮光的橘子,像收藏番薯种一样藏进暖和的灶台后。家中有人感冒咳嗽,母亲便微移青石板,拨开厚厚的稻草,取出两个橘子扔进塘火中煨。熟橘化痰止咳,少时的我曾吃过不少,皮酥,橘肉香甜异常,橘衣出奇地苦,母亲却是要盯着我丁点不剩地吞下。

  母亲把橘皮当宝,晒干,收藏。每有家人伤风感冒,便打开青花瓷罐,取出橘皮,连同紫苏、葱头、枇杷叶炖了,倒上满满一青花大海碗。弟弟最怕那东西,黄澄澄,苦楚楚,但母亲不依,鼻塞或流清涕时,硬是要他把祛风茶趁热灌进肚,一把塞进被窝憋一身汗才肯罢休。

  母亲还把橘皮洗净,切成短小的丝装进瓷罐。开化人有腊月里炒冻米糖的习俗,家家男主人都是优秀的兑糖师。瓦霜似雪时,父亲把热腾腾拌了糖稀的米花倒入糖盒,抹平,母亲立马把橘丝迅速而匀称地洒在糖面。父亲滚动糖滚,压下糖锤,那金色的橘丝便绣花一般镶满糖面。

  爷爷奶奶、我与弟弟坐在小板凳上,把一排排的冻米糖叠进洋油箱、酱油缸,边叠边吃边赞赏冻米糖的酥,橘丝的香!一个冬天,接着一个春天,在冻米糖的香甜里,我们一同品着橘香,看门前橘树花开。

  我也收拾橘皮,剪成一厘米见方的小片,用米线串连成手镯状。捡块黄石在地上画格跳房子,扎个鸡毛毽子踢踢,搓根稻草绳跳跳,是我童年常玩的游戏。跳房子要丢骰子,石头当骰子击中率低,用橘皮串能掷中所有想掷的格子,单脚独立跳动,成功造出属于自己的“房子”。

  橘树遇特别严寒的冬日易冻伤,江南潮湿,更易冻夭折。田间地头的橘树最终一株不剩,倒是门前一株依然挺立。二十年前老屋新建,橘树移屋后菜地。橘树根系庞大,扎根深厚,迁移带不走所有根系,两年后一场严重冰冻,来年再不见新绿。

  人失故乡,便害了相思。树失根源,就枯给你看。从此我家不再种橘。

  所幸开化人种橘,像随手种蒜苗,房前屋后,地头山梁,一一栽了去。真正把种橘当作产业经营,并打响品牌的,唯底本。

  上世纪九十年代,底本人种橘四千多亩,周边山峦尽是橘树。商贩上门收购,橘农把一担担的橘子挑上大卡车,后来大卡车不再来,外出打工的人便多起来,山上的橘树日渐稀少。当前开化生态旅游红火,实施品种改良和标准化种植的“底本红”,在乡村振兴中复苏。

  当秋风正浓时,“底本红”红如灯笼,恰似苏东坡笔下的“一年好景君须记,最是橙黄橘绿时”。在泗洲村和尚尖橘园的山顶上,我坐在一棵橘树下,沐着阳光,吹着暖风,品着表皮脆簿、果实柔软的蜜橘,一种甜顺着口腔下滑。

  周边的橘山,一座座、一层层,阳光照,秋风起,金黄的橘子小心脏似的在绿叶中盈动。采摘游的大大小小的人儿,拿着橘剪,拎着竹篓,剪着黄澄澄的橘子,说着各种腔调,谈着各种话题。山脚的205国道上,车来人往。金溪那边,田野、村庄、远山,层层逶迤开去。

  曾经橘子成熟,我们全家总动员去自留地采摘。大人挨行挨株地用剪刀剪下橘子装满箩筐,我与弟弟到处乱窜,扯下自以为最大最红表皮最光亮的橘子,坐在树下掰开就吃。咬一口,橘汁炸裂,酸甜迷津。“噢,我又剪到二个橘王!”爷爷所谓的橘王总是剪不尽,总是乐呵呵地喊开,一撮山羊胡子乐得一颤一颤的。

  这是二十五年前的事。后来家里的橘树全部冻亡,后来我的爷爷仙去。正是橘花开时,那日大雨滂沱,爷爷所有的衣物挂在院子里的晾衣杆上,任凭狂风暴雨泼打。爷爷走了,他的衣物不能再收进家门,如同枯在屋后的橘树,令人心寒。

  流年似水,又见橘红。不同的环境,不同的生命层次,再次坐在橘树下,却无法抵达那年的纯净。前方远山层叠,身边红橘满枝,再不闻一声呼唤——来,橘王接住啦!

  人间聚散,尽是离别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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