猪肉
金晓星
猪肉,于今而言,仅是一道食材或一个荤菜肴,没有更大的意义或价值可探究。
倘若时光倒流半个世纪,或更准确一点,倒流到45年前,猪肉的份量、价值和意义于今不可同日而语。这里不想对猪的历史追根溯源,不想研究猪肉为荤食于民族影响性格之类刨根问底。但猪肉,实在是我们这个民族、我辈生活不可或缺的荤食,是餐桌上唱的“主角”。你去做客,桌上有没有猪肉,猪肉切的大小,碗里盛多少,均是反映主人是否好客的“晴雨表”。我年幼时,家里请来了裁缝匠、篾匠、箍桶匠、木匠、泥匠等匠工,猪肉是必不可少的“大菜”。歇了工,到了饭点,老娘热情地捧上了不大不小的一碗(我们当地土话“抬空碗”,是介于大碗和小碗之间的一种碗)猪肉,置于八仙桌正中,其他豆腐一类蔬菜,则以这碗猪肉为“圆心”,众星拱月般围着。当然,有钱的东家还会上鱼肉。我就觉得很好奇:那年幼的徒弟低眉顺眼,只顾托个碗,筷子只往蔬菜碗里去,“吧嗒吧嗒” 吃着闷饭。终于,饭快吃到一半时候,师傅夹了块肉放到自个碗里。过了一会,徒弟不敢正眼瞅师傅一眼,这才用近乎顫抖的筷子夹了一块肉。这肉注定比师傅要小。我向老娘打听缘由,老娘嗔怒道:小孩子家,别多问,做手艺这行,有他们的“规矩”。从此,我对“手艺人”这行有些讳莫如深!一直到现在还如此。
那个时候,我家也养有两头猪,其中一头注定要作为“商品猪”卖给食品站,换回的钱贴补家用,想吃也没机会。另一头作为年猪,宰了后剥下板油熬成白花花的猪油,装到几个大小不一的瓷瓶或泥钵头储存,以备平时炒菜用。自然,一头猪的猪油,哪里够我们七口人的大家庭一年时间享用。油快短顿的时候,老娘就催我和姐去集镇买肥肉熬油。正是深冬时节,凌晨五时左右,老娘就把我和姐弄醒了。我和姐揉着睡眼惺松的眼睛,不情愿地拿了笠帽和蓑衣,顶着寒风、踏着乌黑出门去了。到了猪肉摊点,借助昏暗的灯光,发现已乱哄哄地挤了一大堆前来买肉的人。管理人员大声吆喝着,维持现场秩序,按先来后到给每个买肉的人发号码。离肉到来还有两个多小时,我和姐禁不住眼皮上下打架,干脆把蓑衣铺在肉铺附近的水泥操场上,挤挨着睡着了。天亮了,我和姐被一阵喧哗声吵醒了。猛然发现,我们身上遮盖的蓑衣上,竟染上一层厚厚的霜花。约八时左右,太阳也出来了,我终于看见杀猪匠腆着个大肚子,挑着白花花的、骨胳上还沾着鲜红的两爿猪肉,晃晃悠悠过来了。那种兴奋感,犹如发现金银宝贝似的,脚一蹿就过去了。当然,还得按号码排队才能买到肉。
因为一年中很少能闻到油腥味,所以特别渴望吃上肉。我老爸做的红烧肉又特好吃,他是把猪肉放在一个瓷瓶里,加进生姜、黄酒用炭火煨熟的,香喷喷的,肥而不腻。一日,不知是何缘故,老爸偏心了,给姐夹了三块肉,我是亲眼看见的,因为我只有两块。我心里不免憋闷,忍不住斗胆找老爸评理。弄不清那天是怎么了,一向温和的老爸突然发火了,把整碗猪肉推到我面前,还溅了一桌子油渍,说道:你都拿去吃?我委屈极了,“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泪珠象珍珠一样从污黑的脸上滑落……
我读初中、高中六年时间里,都是正月十一开的学。那天,我心里都会莫名紧张:眼巴巴地渴望老娘,能在我盐巴萝卜菜干里塞上些猪肉,哪怕一二块也好。可老娘没有,一次都没有。我好生失望,甚至有些责怪老娘“绝情”。事隔多年,我五十多了,向老娘问缘由,老娘不假思索回答:正月十五之前,还有客人来拜年的!
后来,我离开老家到异地参加工作,这儿的风俗与老家不一样。家里杀了年猪,不仅要叫子女回家享用,还要叫上亲朋好友来共享,像过节似的吃上个两三天,估摸整头猪的三分之一被美美地享用了。更多时候,那些亲朋好友还要捎带三至五斤的猪肉回家。而我小时候,家里杀了年猪,顶多给左邻右舍端上碗猪血过去。
去年年关,一朋友家杀了年猪,也叫上我去。主人非常好客,用两个大的铝质脸盆来盛猪肉,热腾腾地溢出土猪肉特有的醇香味,新鲜感十足。他们做的年猪肉,出锅后又放在炭火上继续煨,简直把猪肉的“离子”都逼出来了。我三四块酥肉下肚,连呼过瘾,心里潮起暖暖的感觉。我探询地问:烧这么多肉,恐怕得用上二三十斤肉吧?主人格局很大,笑答:这点肉,又算得了什么!我心里更暖了,一时上了兴致,酒门大开,直喝得酩酊大醉而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