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
月一痕
外婆和我住在同一个村子。也就是说我的父亲娶了同村的我的母亲。父亲和母亲应该是从小看着对方长大的,但也许并不是我们想象的那样,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父亲和母亲生活了一辈子,也吵了一辈子。当年,外婆对我父亲这个女婿不满意,据说若不是外公的执意坚持,母亲是不会嫁给我父亲的。
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外婆从小就不喜欢我。我从记事起就不愿意去外婆家,虽然外婆家离我家很近。
我喜欢去奶奶家,奶奶看到我就高兴,整天宝啊宝地叫,并且因为怕我被其他小伙伴欺负,常常关起院子的门不让我单独出去。她又怕我孤单,就总是让三叔和小姑陪我玩,三叔和小姑如果不愿意,那就得挨奶奶的一顿棒子。三叔和小姑都大不了我几岁,我也愿意和他们玩,有他们带着我,奶奶也放心,我常常跟着他们去山上采当归,去溪上捡陨铁石。回了家,爷爷揽着我,坐在他的腿上,然后从口袋里摸出刚从山上采来的果子,塞到我嘴里。爷爷耳背,跟他讲话要很大声才听得见,我嘴里含着果子,说的话他更听不清,他就只是笑,露出残缺的牙床,胡子一抖一抖的。
我平时几乎不去外婆家,但逢年过节的必须去。幸好我大舅的儿子俭和我年龄相仿,有他在,我不会显得无聊。俭是个小胖墩,很可爱,我们俩从不吵架,玩得特别好。每次母亲说带我去外婆家,我总要噘着嘴,只要母亲说俭也在,我就愿意去了。有一次,我和俭去外婆门口的小河边看鱼,刚走出门外,就迎面碰见从外面回来的小姨。小姨问俭要干什么,俭说想去看鱼,小姨便抱起胖墩墩的俭说,姑带你去看。小姨抱着俭,我在后面跟着,小姨忽然转身,沉着脸说,别跟着我!我一惊,呆在那儿,再也不敢往前走了。我只得返回,一个人默默地坐在门槛上,无聊地玩弄着自己的小手指。我现在还能记得当时的委屈,眼里是旋转的泪花,就是没让它流下来。
我因此怕去外婆家,那时候,外婆似乎也很少和我说话,表情总是不冷不热的样子。我在外婆那里,常常是一个人说话,一个人玩。除了外公,我怕家里的每一个人。外公特别和蔼,如果他在家,我喜欢钻在他的怀里,玩着外公右手那根缺了半截的拇指,外公几乎是我小时候在外婆家唯一留存的温暖记忆。
外婆是个直肠子,她会把自己心里的好恶统统表现在脸上。她不喜欢我父亲,会表现在脸上,不喜欢我们,也会表现在脸上。我之前有一个姐姐,那时刚三个虚岁。有一次父亲要出门办事,母亲在厂里上班,姐姐无人照顾,父亲想着可以把姐姐放在外婆那里。于是,父亲带着姐姐去外婆家,请求她照看一下,外婆断然拒绝,我不知道外婆当时是出于怎样的理由,可以如此决绝。父亲是个倔脾气,便强行留下孩子,转身离开。可是,父亲走出不多远,身后便传来孩子撕心裂肺的哭声,父亲转过头,看见外婆把姐姐抱出门外,自己独身离开,姐姐坐在地上,眼泪哗哗。父亲无奈,只得回头抱起自己的孩子。我能想象一个男人抱着孩子离开时泪眼婆娑的样子。不久,姐姐夭折,这对父亲的打击几乎是致命的,母亲后来说,有半年多,父亲像一个丢了魂的傻子一般。我从没见过父亲叫过外婆一声,大概是这个原因。
这些都是陈年旧事了,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们早已学会了包容,无论是对的还是错的,其实早已不重要了。时间真的可以改变很多东西,小姨后来嫁了人,就像变了一个人,脸上没有了阴沉,有了更多的爱和温暖。外婆也越来越温和,像生活一样越来越好起来。那一年,父亲得了绝症离开人世,我去看外婆,外婆拉着我的手,哽咽着说不出话。我从没看见外婆掉过眼泪,那一次当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我至亲的外婆,当着我的面,因为我的父亲默默地流泪,那种心酸无法表达。
外婆一生经历过太多这样的离别。在她五十岁上,外公驾鹤西去;六十岁出头,大舅生病离世;七十开外,无论喜不喜欢的女婿又离开了人世。
如今,外婆已经八十多岁,守着村子和房子,孤零零地。母亲跟着我搬到县城,二舅也大多住在城里,小姨和姨父虽然不年轻了,可还长年在外打工,难得回来一次。大家回去看外婆的距离似乎远了。
我们常去看看外婆,可每一次看她,都觉得她一次比一次老得快。前一个时间去看她,她还能在村前的小道上慢慢地走,过几天再去,她只能在门口的小场地上走两步了。眼睛耳朵也都不行了,以前,她能远远地认出我们,现在非得走到她跟前不行;以前,儿子远远地叫一声太外婆,外婆还能听得清,现在非得走到她跟前叫她不行。
她也觉得自己越来越力不从心了。不久前,我们去看她,她还在跟我们说她跟村里的老人们聊的家常,村里的老人都夸她福气好,外孙孙子都很争气,待她也好,经常回来看她。我们陪她走一走,她还能走挺多的路。前几天再去看她,她已经懒得走了,走不动了。
那天,外婆说,她还是早点离开的好,活着也没多少意义了。我明白外婆的想法,身体每况愈下,心里孤单太久,有些乏了。这话也许是说给我母亲听的,可母亲今年已经六十出头,类风湿的毛病困扰多年,现在还能够一瘸一拐地走已是凭着意志了。我不知道怎么安慰她,妻倒有办法。她说,外婆,我给你洗头吧。外婆就高兴了,老老实实地,像个孩子一样,坐在板凳上,听着妻的命令,低头,抬头。妻说,外婆,你可要好好地,我以后经常来给你洗头。外婆就不停地点头,好,好,好。
我们走的时候,外婆像一根干枯的柴立在门口,一动不动。我忽然想到,这么多年,她像这样子,远远望着门外的小道,有过多少次?也许有过多少次送别,就有过多少次祈盼,有过多少次的希望,就有过多少次的失望。
其实,我们总是错误地以为我们回家看望老人,是了了老人的牵挂与孤独,甚至把看望老人当作是一种施舍,而我们总是忘了,有老人在的地方,灵魂还能常来憩息。若老人不在了,我们何尝不是少了一方灵魂的憩息地?
有多少人能够明白,老人像干枯的柴一样立着的身躯,才是我们回家的路标啊!